【短篇小说】周方超然：雀斑如此美丽

　　1

　　小柜从文轩书店出来，有几分惬意，也有几分失落。惬意的是他过了把书瘾，浏览了好多新书，已了解图书市场的最新动态。失落的是，有几本新书他想买，但考虑到家庭经济状况，不得不忍痛割爱。逛书店是他保留的特殊爱好，买不买是一回事，但作为读书人，一定要跟书亲近，不时去趟书店里，感染文化气息。

　　绕过煌歌广场，突然间看到月英，远远地瞄见身影，凭直觉就知道是她。月英是小柜的妻子。他紧撵几步，发现她身边跟着个男人，脚跟脚走到一辆小轿车边，行为有点诡秘。小轿车摆放在“爱尔兰”咖啡屋楼下。男人打开车门，点头哈腰，恭敬地请月英上车。眼见这一幕，小柜云里雾里一般，感觉到一个危险信号。小柜纳闷，月英从不跟外人打交道，她从来都是自卑的。这有个原因，她天生一张麻脸，脸上布满了雀斑，那是她的致命弱点。

　　小柜想，她怎么会上别人的车呢？亲朋中没有哪个发财买得起小轿车，而且那辆车是辆好车，那男人有气质，虽然肚子凸起，但从穿着看，浑身透着有钱人架式。小柜想起，没注意到哪一天，月英脸上雀斑莫名其妙地消失了，问题可能就出在这里。

　　想当初，在酱油厂上班的时候，月英差点掉进酱池里。小柜顺手捞了她一把，还顺便搂了一下，从此两人就有了瓜葛。那时两人都是未婚青年。小柜坐办公室，厂部管理人员，他经常去车间统计生产报表数据。一来二往，小柜看出月英的意思，男女间的那层意思。小柜却相对冷淡。不看脸，她的确是婷婷玉立，那身段，那胸，那臀，构成流畅的曲线。可是，当她回过头来，就明显地露馅了：麻点像乌云密布在脸上，初见之人一般都要吓一跳，流露出的惊讶表情，这实在令人意外，造物主为何如此不公平，咋能这样作弄人呢。月英黏着小柜，小柜惕防月英，他不想接受这份姻缘，他在犹豫，下不了决心。

　　她居然上了别人的车。他来不及阻止，实际上他也没法阻止，情况还没搞清楚，判断起来很困难。但有一点可以肯定，那神色不对劲，她显得有些慌张，那种见不得人的胆怯掩饰不住，上车时还回头看了一眼是否有人注意到她。她上了别人的车，这是抹不了的事实，就跟上了别人的贼船一样，明摆着心虚呢。

　　2

　　月英，最近在忙些啥？

　　我，我嘛，哦，在忙业务，难得找到好工作，不得不努力。

　　好工作？恐怕还找了个好情人吧？小柜在心里嘀咕，他没敢揭穿，心中疑团还在纠结，把握不准。找个工作养家糊口，对于小柜这样的家庭来说，是一件非常重要的大事。酱油厂倒闭，全厂职工散伙，小柜和月英都成了下岗失业人员。小两口曾经结伴去深圳打工，都没遇上合适的工种，而且不适应特区那种快节奏，生活弄得支离破碎，家庭内容名存实亡。打工两三年，挣了几个小钱，小柜毅然决定携带月英返回家乡，踏实过平淡日子吧，总比在外奔波强。回到家里真好。家里温暖。老婆是自己的，女儿是自己的，什么都熟悉，什么都亲切，自己的天地自己做主，日子紧巴点没关系。

　　小柜呆坐在沙发上，偷眼看过去，月英变得光鲜了，脸上雀斑没有了，面颊红润了，白净的肤色衬托出女人的风韵，她完全可以加入美女队列，那种成熟美颇有滋味。以前可不是这样的。他勉强答应跟她恋爱。他勉强答应跟她结婚。新婚之夜他不敢看她的脸，只把她想象成一个美女，闭着眼睛感受新婚燕尔的缠绵、刺激和兴奋。婚后，日子过起走，慢慢地习惯了，雀斑就雀斑吧，少看几眼就是了，不放在心上也过得去。除了脸上雀斑，她身上倒是细腻润滑的，该丰满的地方也丰满，该温柔的时候也温柔，老天似乎还是公道的，自己也不过是其貌不扬的平凡人，高不就低不留，服从于命运的安排吧。

　　找个好工作，凭勤奋增加收入，改善家庭生活条件，这是一家人的企盼。小厂说垮就垮了，若不是当初小柜耍点小聪明，日子还不知道咋过呢。酱油厂解体，清算处理财产时，小柜果断做主买下酱油厂位于东大街当街一间门面，也就二十来个平方米，将就那点安置费再东拼西揍借钱买到手，在困难时期却起到了经济支撑作用，全家就靠这门面租金补贴家用，生活虽然不宽裕，但也不至于吃不起饭。

　　可是，小柜有了不祥的预感，月英脸上没雀斑了，她能顺利地找到称心如意的工作，这两者之间有什么必然联系呢？也许小柜多虑了。他相信月英是有生存能力的，她是勤劳朴素的女人，她一直在为家庭默默地付出，凭本事找工作养家糊口是无可厚非的。

　　3

　　跟上前面那辆车！

　　小柜跳上的士，叫司机跟紧点，不要跟丢了。在东大街口，月英又上了别人的车，这可不是偶然的了。司机提醒，那是辆新款悍马，如果在高速公路上加足马力跑，的士是跟不上的。还好，悍马车在城区中穿行，它没上高速公路，却拐进了一片开发区。小柜付了车费下了的士。

　　开发区位于县城北部，到处坑坑洼洼在搞房地产开发，建筑工地用塑板圈成围墙，闲杂人员不得入内。小柜在围墙外徘徊，从围墙逢隙里偷眼看工地上密集的建筑群，耐心寻找悍马车踪迹，期待它再次出现，以便弄清它的停放位置。拥有悍马车的都不简单，从目前情况看，可能是个房地产老板，也就是说，月英上了房地产老板的悍马车，这对小柜是个沉重打击，他不敢相信这个事实，他宁愿相信这是个幻觉，或者是个梦境，梦醒了生活照样进行。可是，小柜清醒地看到，悍马车离开了建筑工地。他眼巴巴地看着，甚至还隐藏自己怕车上人看见，想追上去已不可能。悍马车转眼就不见了。小柜心存一丝侥幸，以为月英就在工地办公室，她在正常上班，只是顺路搭了趟车。趁人不注意，小柜从“XX项目部”字样的门框溜进工地，看到的都是戴安全帽的建筑工人，以及钢筋林立的修了几层楼的框架楼房，找不到类似办公室的房间。小柜询问一个扎钢筋的农民工，得知悍马车的主人是建筑老板而不是房地产开发商，老板每天都要来这里，有时一趟有时好几趟，他在管理这个建筑工地。小柜敬了一支香烟，农民工话就多了点，说旷昌盛旷老板日子过得均匀，有时带着小蜜来这里兜一圈，指指点点又不干体力活，大把大把的票子就到手了。

　　小柜又敬了一支香烟，虽然心里有些添堵，却也想知道更多信息。

　　农民工嘴里叼着烟，并没有停下手中扎钢筋的活儿，其熟练程度表明他已从农民工转变成了合格的建筑工人，但还保持了农民的本色，说话有相当的可信度。

　　据农民工说，老板换口味了，找了个半老徐娘，脸上长雀斑的，用化妆品遮了一层，人也就漂亮了。说实话，老板也该收心了，花心萝卜花得不能再花，这个女人却能治住他，她的话他听得进去，他就服她那一包药，还有可能改邪最正呢，做一个不装怪相不拖欠工钱的好老板。

　　真是这样的吗？

　　不是我跟你啰嗦，伙架子在背后议论呢，听多了也就信了。哪个不晓得旷老板以前叫旷老壳，他就好那一口，身边女人多，离过几次婚，到底换了好多个女人哪个搞得清楚！

　　4

　　月英一直在跟雀斑进行搏斗。

　　小柜知道，雀斑是月英的心病，祛斑美容经历了一个漫长而徒劳的过程。结婚后，月英把小日子过得小心翼翼，什么都依从小柜，把他当成家庭的主心骨。月英颇有自知之明，脸上的雀斑影响小柜的激情，正因为如此，做爱都在晚上进行，在黑暗中摸索，她尽量百依百顺体贴入微。小柜在乎她脸上的雀斑，她也觉得亏欠了自家男人，看到别人脸上光洁滋润，她总要心生羡慕，幻想老天给她一个面子，一夜间变得花容月貌，没有雀斑的美丽使她容光焕发。可是，当她站在镜子面前一照，她就原形毕露了，她就泄气了，她就没底气了，抹不去的雀斑让人心灰意冷，雀斑凝聚成一团乌云，覆盖在脸上每个角落，掩盖了她生活中应有的幸福。月英狠心要祛除脸上的雀斑。多年来，她买了不少化妆品，都跟袪斑有关，这样膏那样液，瓶装的管状的，都没有效果。有一次，劣质祛斑霜引起了过敏性反应，将她面颊灼伤，去医院治疗才没造成严重后果。医生告诫，雀斑深埋在皮肤底层，渗透到肌肉里，祛斑十分困难。

　　忽然间，月英祛斑成功了，小柜不敢相信这已成事实。看惯了那张麻脸，小柜私下认为麻脸有麻脸的好处，现在月英脸上没有麻点了，反而感到陌生，陌生就意味着疏远，疏远就意味着她不再属于他了，生活从此发生逆转。

　　月英脸上雀斑究竟是哪天消失的，小柜并没注意，他忽略了，他有点掉以轻心。对于他个人来说，物质生活过得清淡，精神生活倒是丰富的，他读书他上网他写文章，现实中发生的一切他都不太关注。月英脸上的变化他疑惑过，也仅仅停留在疑惑阶段，老夫老妻了，好看不好看不太重要，何况他想在文学方面有所突破，他想做成他的作家梦。两年前，他获得搜狐网十大作家称号，那是他坚持网络写作的回报，虽然没有物质奖励，却在精神上得到极大慰藉。打开网页，登录ID用户，他指给月英看，搜狐网颁发给他的奖章，虽说只是虚拟的奖章图案，那也算成功的标志，那枚奖章得来不易，是网民投票公开评选出来的，体现了他的写作实力。获得2005年度搜狐网十大作家称号后，小柜还自娱自乐地庆祝了一番，在家里添了几个菜，小酒儿喝起来，月英真心地祝贺他，还说当了大作家不要忘记她，也给女儿一个美好前程。家庭的温暖和甜蜜给了他满足感和成就感，他更加勤奋努力，在刊物上投稿不时也有文章发表，他主攻的文学评论在文学圈内已小有名气。

　　如今，月英确实祛斑成功了，问题也随之而产生。那么多雀斑是如何祛除的，小柜并不知情，因为祛斑复杂，而且经历时间太长，他完全忽略了她多年来的坚持，他更多地认可了雀斑的客观存在，从未考虑月英祛斑后会带来什么危害。

　　5

　　月英下班了，月英回家了，小柜心里松了口气。以前，小柜从未担心过月英的安全，她的麻脸自然地起到了安全保护作用，即或是色狼出现在她面前，也可能被她麻脸吓得逃之夭夭；也不担心月英出轨，在正常交往中，受到麻脸影响，不遭别人拒绝已是万幸，平时连朋友都少得可怜，基本上生活在孤独中。此时，月英就在身边，小柜反而为她担心起来，隐隐约约有股莫可名状的恐慌。月英大变样了，脸上聚集的麻点消失了，中年女人的魅力散发出来：仔细端详，月英本来身材就好，胸部也突出，脸上忽然变得白净，似乎就不再是原先的她了，她比得上任何一个漂亮女人，甚至比明星也不逊色。脸上没有麻点了，总觉得失去了什么，仔细琢磨，她少了一种有雀斑时的那种神韵。

　　小柜做了几个菜给月英吃。可是，月英表现得冷淡，勉强吃了点，却是食之无味，也不给女儿挑菜了，温馨的家庭气氛不再有了。女儿是她的心头肉，是她的精神支柱，现在她漠不关心了，这让小柜感到迷惑不解。女儿刚出世的时候，粉嘟嘟的婴儿给家里带来喜庆，高兴之余小柜发现，女儿遗传了母亲的雀斑，没有母亲那么严重，淡淡地分布在脸上。那时小柜也想得开，有麻点也无所谓，只要四肢健全智商不受影响，问题不是很大的。然而，月英却比较介意，她将麻点遗传给女儿的，她对不起女儿，她亏欠了女儿，负罪感压在心头，对女儿百般呵护，以此弥补自己给女儿造成的先天不足。

　　离婚吧，我们离婚，我只带走女儿，其余的都留给你。

　　月英说出这句惊天动地的话来。小柜一时会意不过来。平凡人过着平淡的日子，离婚这种事怎么会发生在小柜身上呢，他没有心理准备，从来没有往这方面想过。小柜有点猝不及防。可是，月英端坐在客厅沙发里，没有开玩笑的意思，看她那脸色，倒很正式，经过深思熟虑而提出来的。

　　不，我不同意，我不能同意。

　　联想到月英近期的诡秘行为，小柜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明摆着祛斑引起了变故，已波及到家庭，毁家之势在所难免。因为害怕失去，小柜将怨气咽进肚里，不跟月英发火，想淡化这不光彩的事件。月英不吵不闹，可怜楚楚的样子，眼巴巴地望着小柜，眼泪流出来，顺着已没有了麻点的面颊往下流。

　　小柜茫然地看着月英那乞求的眼神。他总以为，自己一个平凡人，娶个麻脸妻子多安全啊，婚姻就应该是牢不可破的，谁会跟自己争夺满脸雀斑的女人呢？可现在一切都变了，麻点没有了，月英的自卑变得自信了，平淡的生活模式被打破了，他却无力扭转，他依然是弱势群体中的一个。

　　6

　　小柜勇闯汇丰茶楼。其实说不上是勇闯，因为没人逼他，而是有人邀请他去喝茶。他不认识邀请他的人，但已猜到八九分，心里却没底，勉强打气，才做出决定。不管哪路强人都得会会，不想面对的还得面对，他不能退缩。

　　茶楼包间里，小柜看到一个中年男人，那凸肚有点眼熟，除了气质好一点，此人其貌不扬，矮垮垮的不过一米五几，将他丢在民工队伍里肯定认不出来。凸肚男人也还客气，给小柜泡好了茶水，说是要跟小柜随便聊聊。

　　有啥好聊的？小柜嘀咕道。

　　随便聊，随便聊，我知道你是个文化人，平时我就羡慕文化人，不像我这乡下人，虽然找了几个钱，始终还是粗人，摆不上台面。凸肚倒也豪爽，恭请小柜坐沙发，将价格不菲的铁观音茶水递到他面前。

　　你就是想拐走月英的那个男人？小柜心里憋着气，说话也直接，看对方反应如何。

　　莫说得那么难听嘛，这是啥时代了，人人都有自由，人人都有想法，人人都有追求，别人是不能阻挡的。好歹我也混出个人样了，明人不做暗事，是男人就该有担当，我做了就得认帐，所以我就约你来这里，商商量量把问题解决了。

　　有钱人就可以勾引别人的老婆吗？小柜逼视对方。

　　谁勾引谁呢，不是那么回事，帐不能赖在我一个人身上。俗话说，一个巴掌拍不响，既然拍响了巴掌，一来二往人就混熟了，混熟了也就自然了。凸肚闪烁其词词不达意意思模棱两可，小柜被整蒙了，自言自语道，“自然”就好上了，恐怕是这个意思吧。

　　对对对，就是好上了，我不否认，那么好的女人我不好上说不过去。凸肚大大咧咧，以势压人，没把小柜放在眼里，文化人嘛，一般都是软弱的，很好对付。

　　如此说来，担心的事情发生了，月英出轨了。这个打击太大，一股无形的力量扼住了小柜，精神一下子就委靡了，甚至有点失魂落魄。这让盛气凌人的凸肚心中有数，文化人如此不堪一击，接下来事情就好办了，这种趋势让他颇有轻易战胜对手的快感。

　　开个价吧。

　　啥子开价？

　　你是明白人。

　　我哪里明白！

　　你把月英让给我，我给你一笔钱，你生活会过得更好些。

　　我不要钱，月英不会跟你走的，我相信我们有爱情基础。

　　爱情顶个屁用！你们有爱情，那么多年，你该把月英脸上雀斑弄掉呢，你弄不掉，我帮她弄掉了，现在她就顺从我了，就这么回事。

　　祛斑要用钱，这个小柜也知道，正因为缺钱，月英祛斑他从来没管过，也没关心过，祛斑不祛斑，日子都照样过下去。

　　凸肚说，这已经成了事实，她碍于情面不好明说，我这就跟你说明白，你不要怪她，她有争取幸福的权利，生活过好点没错，你不应该阻挡。小柜不得不承认，月英太憋屈了，一脸雀斑带给她一种压抑而苦恼的人生，有人帮她祛了斑，让她看到了希望，她彻底改变了自己，再也回不到以前的生活轨道了。

　　7

　　跟你说嘛，开始我根本没在意她，谁会重视一个麻脸女人呢？我聘请她是因为公司需要员工，她给我上班我给她发工资，就这么简单的一层雇佣关系。可是不久我就发现，她为人低调，做事细心周到，事情交给她办理，默默地做好，完全让人放心，不计较个人得失。我想让她分担些重要事情，可那张麻脸确实拿不出堂，真是遗憾，美中不足啊。当然，我说的是内在美不是外表美，那张麻脸摆在那里，看到心里难受。有一天，公司员工下班了，我从工地回来，看到一个侧影，在办公室窗户边，模模糊糊，简直太美了，有点打动人心呢。走近才发现是她站在那里，顿时让我好扫兴啰，只怨自己自作多情。后来我观察，除了那张麻脸，其它方面她还不错，要身材有身材，五官廓轮也清秀，如果将她脸上雀斑抹掉，她也许就是个大美女。我把想法告诉她，才知道她一直被雀斑拖累，祛斑难度大得害死个人，她已丧失信心。有时，透过那张麻脸，看到她那双失望到绝望的眼神，好像要把我吸进去，我就觉得，不为她做点事情真是问心有愧。事有凑巧，我到上海出差，看到一个广告，内容是一种新型高科技祛斑方法，费用却高得离谱，一般家庭无力承受。但这对我来说却好办，钱不是问题，只要事在人为。我劝她去做激光祛斑手术，并承诺所有费用由我赞助，我好说歹说她才勉强同意，也就抱着试一试的态度。手术治疗期间，我借出差办事之名，陪她在上海消磨时间。你也知道的，那密集的雀斑太顽固了，常规方法根本使不灵，我差点就泄气了。反复做几次激光手术，还配合使用外国进口药物治疗，皮肤底层雀斑终于全部清除，而且确认不再复发。那天，医生揭开她蒙脸纱布，痊愈后的容颜大变，脸上雀斑没得了，就像用湿帕子抹干净了一样。崭新的女人出现在眼前，我当场惊呆，以为眼睛看花了，这哪里还是我原来的员工呢，简直就是一个活生生的美女哆嘛。

　　后来呢，你们就好上了，你就霸占了别人的妻子？

　　你言重了，说不上霸占，这不能全怪我。后来我们那个了。她要报恩感谢我，我推辞不脱，我哪里阻挡得了嘛？我心想，这就是做了好人好事应该得到好报。那次在宾馆里，她求我要她，我本来没有邪念，我才不趁人之危呢。我帮了她祛斑，我施恩不图报，心里有一种崇高的感觉，这就足够了。说实话，女人嘛，我见得多了，也看透了，一般的女人打动不了我。可她呢，偏偏就不是普通的女人，任劳任怨，温顺随和，有经济头脑，渐渐地她就成了我事业上的帮手，公司事务交给她处理，顺顺当当从不出错，比我想象的更有责任心。

　　最后你还是向她伸出了魔爪！

　　唉，我辩解也没用，好汉做事好汉当。话说回来，当时我真的不想动她，可是我看不得她的眼神，好像我欠了她，不，也许是上辈子她欠我的，这辈子她来报答我。事情摆起了，我是罪魁祸首，我有不可推脱的责任，但你也不能回避。现在，我个人认为，有两种解决办法：一种是你劝她回心转意，重新跟你过日子，我保证不再干扰你们的生活；另一种就是你们离婚，你给她一个自由，我给你一笔补偿，你还可以重组家庭，我也有个盼头。

　　8

　　月英人回来心没回来。

　　看她脸上，麻点没有，却是一脸端庄严肃。这种表情他感到陌生。有麻点的亲切感找不到了。以前，月英每次回家进门，总要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从麻点里渗透出来，有一种缠绵的凄美，牵动着他的心，油然生起一股爱怜的情感。

　　月英从手提包里拿出一份文件，抖抖地递到小柜手里，那是离婚协议文本。小柜粗略地扫了一眼。月英谦卑地候着，看小柜没有反应，长出一口气，说，你签字吧，门面住房全都归你，女儿由我抚养。小柜表情麻木。月英又说，我带走女儿你负担少些，门面租金不多也不少，你衣食不愁了，还需要什么附加条件你开口，反正这个婚我是要离的。

　　我不签字。

　　夫妻一场，好合好散，缘分尽了，强求莫得意义。月英说的小柜听不进，他用摇控板打开电视机，眼睛盯着电视画面，心里茫然一片，心情沮丧到极点。先以为，熬过一段时间就好了，谁没有过错呢。摊上这事，虽说不光彩，可毕竟多年夫妻，有感情基础，该谅解的还得谅解。如今，局势恶化，月英居然要他在离婚协议上签字，这完全突破了家庭底线。生活都融入到一块了，再要强行割裂分开，那会流生血的，那不是一般的痛。

　　把字签了吧，我心意已决，放我一条生路，我不能回头了。

　　小柜以为，不回应月英的诉求，冷淡些时日，或许她能回心转意。但是，小柜也明显地意识到，月英要跟他僵持下去，以前的顺从不复存在，而且她已铁心要移情别恋，小日子拴不住她了，她想成为自由小鸟，飞出家庭牢笼，在蓝天白云中自由飞翔。此时的月英，不跟他吵也不跟他闹，然而这才是可怕的，她的心渐行渐远，他抓都抓不住。

　　小柜悲哀至极，那么亲爱的人也逼他，而他的被动选择却只能是让她离开自己，从此不再是自己的亲人，这实在难以接受，他无法做出明确的决断。僵持了好久，月英达不到预期目的，就悻悻地离开，做家务去了。

　　晚上，虽然睡在同一张床上，却已是同床异梦。小柜睡不着。这么大的家庭变故，他怎么睡得着呢，即使强行入睡，也会在乱梦中惊醒。夜深人静，黑暗之中，小柜摸着月英的身体，从上到下，每个部位每个器官他都熟悉，她身上散发的气味都深入他的心脾，甚至产生一种依赖，在贴身搂拥中他才能入眠，在体香萦绕中他才睡得踏实。小柜在黑夜中摸索。他曾经多么庆幸，自己虽然得了个麻脸女人，可她的肢体却是那么完美，细腻温软的肌肤，骨节匀称，胸部饱满，谷底潮湿。在瞎摸中，手感好极了，回味无穷。小两口做爱，从不开灯，关灯做爱，那才是人生美妙时刻。小柜想起新婚之夜。新婚之夜他是有顾忌的。麻脸有些让他失望，如果影响到那事，那就更难受了。还好，效果不错，顺利地完成任务。那一夜，小柜勇猛顽强，月英呢喃哼叽，柔声回荡在他耳边，他跟她纠缠到天亮。

　　而在今夜，物是人非，摸着同样的身体，却是僵硬的，没有默契的配合，不能进入正常状态。小柜想威风地冲刺几下，无奈力度不够，瞎忙得汗流浃背，却没有实质性进展，他坚持不下去了，心有余而力不足。小柜悲哀地从月英身上滑下来，奥恼地打开电灯，看到月英还在装睡，他有强烈的挫败感。

　　9

　　一天下午，捕捉到旷老板行踪，小柜身上揣了把菜刀，直奔滨河路段，那家昌盛建筑有限公司，他要讨个说法。

　　你来了，这就对了，想通了就好，好说好商量嘛，请坐你请坐。在一间办公室里，旷老板很客气，请小柜坐皮沙发。小柜偏要坐便椅，而且挨到大班桌边，他将面对面较量，弄不好是要见血的。

　　你抢人家老婆很光彩吗？你随便破坏别人家庭？你以为我必须接受你的条件？小柜气冲冲的，他蔑视这个暴发户，他不能轻易败给这个挖别人墙脚的家伙。

　　消消气，消消气，莫要激动，伤了身子不好。旷老板不来硬的来软的，他状如一个和事佬，轻言细语恭敬有加，给小柜敬好烟，又给小柜泡好茶。

　　我来这里告诉你，不要再纠缠我老婆了，请你离开她，远远的离开，越远越好。小柜语气不重，又立忙加强效果，抬头逼视旷老板，却看到那一脸的讨好，弄得自己反倒心虚，不那么理直气壮。

　　好说好说，我可以离开，她却要跟过来，我有啥办法？

　　我的老婆我做主，你不跟她交往，她就会回到我身边。

　　恐怕不是你想的那样吧，我问过她了，她坚决要跟你离婚，她说她要开始新生活，自己命运自己掌握，她不想再过那种担惊受怕的苦日子了。她还说，即使她不跟我过，她也不会再跟你过，你们夫妻情分恐怕走到头了。

　　听旷老板这么说，小柜心里悲怆，他很清楚，问题出在月英，即使没有旷老板，还会有牛老板钱老板金老板，她有了离心，再不安于平淡生活，离心已去，又如何拴得住呢？

　　依我看，你不如放弃，我给你补偿，俗话说听人劝得一半，我这是为你着想，不要以为我在欺负人，这要现码儿哆嘛。

　　小柜陷入悲伤，莫提他该多有勇气，心里连底气也没有了。作为一个男人，他失败的根源在家庭内部，他不能满足月英的物质生活，他感到羞愧。

　　旷老板估摸小柜被说服了，就起身，打开保险柜，拿出钱来，一扎一扎的，放在大班桌上，码起一大堆。然后，满有把握地对小柜说，只要你同意离婚，在协议上签个字，这些钱就归你了，这里有十万元现码儿。

　　小柜沉浸在痛苦中，盯着钱没反应，他不明白他的婚姻可以用钱来衡量，别人想用钱来换他的老婆，完全忽略他跟妻子的爱情基石有多牢固，这时他却忽然意识到，爱情经不起金钱的亵渎！

　　见小柜似动心非动心，旷老板以为他嫌少了，又从保险柜里拿出更多钱来，桌面上越码越多。保险柜掏空，旷老板抻了下腰身，颇有诚意地说，拿去吧，保险柜里就这些。旷老板很自信，这么些钱呐，多大一种诱惑。而且他注意到，小柜盯着保险柜，盯着现金钞票，眼里放出绿光。这一招果然灵验！旷老板心想，此人防线已被攻破，接下来事情就好办了，金钱可真是个好东西。

　　旷老板振振有词，他还要阐明一个道理，小柜接受补偿是双赢的事情。不料小柜从后背腰上摸出一把菜刀，“啪”的一声拍在大班桌上，充满仇恨的眼里已带着血丝。

　　旷老板吃惊。莫，莫，莫要乱来呀……旷老板本能地后退几步，退到墙角边，惊愕地瞪大眼睛，看到菜刀反着幽幽白光：哪怕随便一刀砍在自己身上，那肯定是要出生血的，一条生命眨眼间就呜呼哀哉了。

　　小柜暂时没有动刀，把钱抹到自己面前，目测扎数大约有二十万。旷老板再次强调，这些钱你拿去用，么事都要想开些，别跟自己过不去，谁不想过好日子嘛。

　　听到就使气！小柜抓起钱，拆开封条，展开成扇面，望空一抛，纸币散开飘落。接着，一扎一扎抛出去，打在天花板上，打在身上脸上，再反弹散落。百元大票纷纷扬扬，有点像天女撒花，有点像下钱雨，满屋纸币蔚为壮观。

　　钱多就能随意摆布别人？我必须让你明白，不是谁都对金钱感兴趣，也有人不爱钱。小柜用手掂了掂手里的菜刀，刚买的不锈钢菜刀蒙了层透明薄膜，但并不影响其锋利程度。

　　10

　　我坦白，我确实经历过好多女人，那些女人长相都过得去，她们出于各种目的跟我扯上男女关系，可我都没往心里去。别看我表面得意，其实我身受其害，我也有想哭又哭不出的时候。那些女人精呐！有个小妹儿给我打击最大。起初以为她头脑简单，没有花花肠子，甜嘴儿嗲声嗲气，让人骨头都舒松了，我将她包下，宝贝一样供起，心想等到她心智成熟了就给她扶正，我也好收心。可一转眼，她就跟别人好上了。有人告诉我，小妹儿拿我的钱在外面养了个不靠谱的小白脸。生拉活扯绿帽子扣在我头上，我还有啥面子，作为本地有名的民营企业家，这以后还能干毬的事业呀。我郁闷我痛苦我挣扎，她却跟我横起扯，说我们之间存在“代沟”，没法进行情感交流了。啥扯蛋的“代沟”哟。我弄不明白。晚上睡觉还不是一样的！想做啥就做啥，我不退缩，我还强硬，她也叫唤。可是，她的心飞走了，她不再是我的女人了。原以为，她需要钱，我给钱就是了。钱能解决很多问题，但有些问题也没法解决，比如她提到她需要青春配对，这玩意儿我哪里能满足她呀。小白脸有啥好嘛？就知道吃软饭。一个大学生，落魄的学生娃，工作都找不到呢。两人在网吧里认识的。家里又不是没电脑，台式电脑笔记本电脑，她偏要跑到网吧里上网。我好言相劝不管用，我威胁恐吓也不管用，我只能瞪眼看着她跟小白脸混在一起，她说她要追求她的人生自由，我阻挡她我将成为千古罪人。我实在想不通啊，要啥给啥，供她养她满足她，我到底错在哪里呢？分手时，回想我们曾经相处过的那些日子，感情应该是有的，她只是被人迷惑了，我心软下来，拨给小妹儿一笔安置费，资助她开个不大不小的餐馆，希望她能够维持正常生活，不忍心看到她沦落风尘。

　　咳！咳！这是老马吃嫩草的可耻下场，别以为有钱就可以任性，你将得到更多报应。小柜有点幸灾乐祸，菜刀握在手上摆弄，故意干咳两声。

　　是啊，你说的有道理。旷老板配合着苦笑一下。本人是该得到报应的，但这报应不该你来报应我，那会连累你的，何必招惹这麻烦呢。谁砍我都无所谓，死了也就卵大个事，我啥都看透了，有时候我还真想死，人死多容易啊，一死百了。我有罪但罪不至死。我也算见过死亡的。在深圳当建筑工，在高楼上砌砖，我亲弟脚踩滑了，从三十几层高楼上掉下去，当场就丧命，血水流了一地，脑浆爆出来像猪脑花。弟弟踩滑那一瞬间，他伸手薅了一下，要是把我薅着了，我也得陪他一起走黄泉路。从那时起我就不怕死了，死算个啥玩意儿，怕死我也混不到今天这规模。当包工头那阵子，拖欠兄弟伙的工钱，好多人围攻我，我差点被打死，但我还是挺住了，而且熬成了建筑老板，开起了建筑公司。

　　你们这些老板哪个不是血债累累？

　　可能是吧，我被民工打得头破血流，那真是一笔血债，我欠别人的工资，别人欠我的血债。有一年我想横了，身上捆起炸药包，跑到贪官家里哭诉，不拨钱给我发工资，我就跟他同归于尽。哼，我还会怕菜刀，菜刀就能吓住我吗？再说，你是文化人，你有理智，你不会因为婚姻破裂就拿我出气，你制造血案你走得脱吗？兄弟，你快把菜刀收起来吧，别让人看见了，报了警可不是好耍的，菜刀和现钱在一起，你咋个解释呢？即使你不动手杀人，别人诬告你一下，你就要坐牢。

　　小柜并非恶人。揣把菜刀也只是为了壮胆。杀父之仇夺妻之恨，虽无深仇却有大恨，夺妻之恨不能轻易放过。可这夺妻之恨无处发泄，平时他知书达礼，现在也只能虚张声势。小柜这身形，清瘦单薄，戴一副眼镜，没有威慑力，面对强大攻势，其结局可想而知。

　　旷老板窥觑到小柜的软肋，于是又使出生意场上的狡诈，打定主意用金钱击败对手，将话题扯回到补偿问题上，说是要给小柜增加十万，再增加二十万，最后增加到上百万。

　　除了钱你还有什么呢？

　　是啊，除了钱还是钱！

　　11

　　家里是冷清的，实际上，家已不成家。家具摆设如故，用品原样不动，但女主人走了，宝贝女儿也带走了，家庭气氛随之而去，留下小柜生活在孤独之中。

　　几年过去，小柜还能嗅到月英的气息，客厅里厨房里卧屋里厕所里，每一个角落里，无处不在。在内心深处，小柜始终给月英保留着一个重要位置，储存着他们过去的琐碎的生活细节，无人取代。他的心没离开过月英，在梦里他还跟月英恩爱，还跟她过夫妻生活。他还习惯于在黑夜里瞎摸。在想象中，细腻的肉感，馨人的体香，娇喘的呼吸，性感水多，耐力持久，以男人为中心，逆来顺受，委曲求全，小声压抑的呻吟……这一切，激起他的热情，唤醒他的灵感，积蓄他的力量，引导他的创作。

　　为了逃避现实，小柜更多地生活在网上，他的文学评论越写越好，名气越来越大，准备出版文学评论集，受到新锐作家关注，他的博客加了V，他的粉丝追寻他的足迹，为他的精彩博文点赞。

　　家庭被拆散，小柜经过反省，认为自己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他沉浸在文学抱负里，忽略了月英的酸楚。关于离婚，在个人气质上，小柜没有输给暴发户，他没有接受旷老板的补偿，维护了做人的基本尊严，保住了文人不向金钱低头的底线。当他勉强同意离婚时，旷老板在惊愕中佩服得五体投地，跪到地上钱堆里，搂着蹲地失神的小柜，感动得热泪盈眶，发自肺腑地感叹：兄弟啊兄弟，你是我的好兄弟，你是我的亲兄弟，你是我的恩人，你是我的亲人，你是我的再生父母！

　　没有月英的日子里，小柜并不怨恨月英，他平静地生活在往昔，总会想到月英的许多好处，想到月英有雀斑时的动人之处，有雀斑的月英才真实，没有雀斑的月英就成了泡影。月英的标志是雀斑。雀斑如此美丽，印在他心里，进到他梦里，是他一生中最美好的记忆，他赞美雀斑，他欣赏所有脸上长了雀斑的女人。

　　有一次，看到一个背影像月英，他追上去看她脸上，还自言自语地说，为何不长些雀斑呢，长了雀斑多好啊，有雀斑就更美了。因为挨得太近，被那女人听见，又羞又恼，骂了声神经病，赶紧逃离。

　　不知何时，小柜落下病根，他偏执地认为，女人有雀斑才美丽。走在大街上，看到相貌出众的女人，小柜总要挨过去察看她们脸上有没有雀斑，即使如花似玉的女人，没有雀斑他也会感到遗憾。

　　2015年10月9日于竹城

　　2017年10月9日修改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