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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木刻孙云憩

四川文化网 2018-12-13 12:14 2507人围观 文学作品

太阳当头照,他们走进了一个院子里,想歇会儿脚,松一口气,喝点水解渴。在不大的院子里歇下后,黄河水留意到,这个农家院子有些与众不同,青砖瓦房,雕梁画柱,只是年辰久了,显得有些破旧。稍息片刻,出来一个小老 ...

  那天,黄河水跟张同志一道,下到生产队了解新栽苎麻情况。张同志不仅是木牌区供销社的一名农技员,他还是参加过解放战争的老干部,忠于职守,工作责任心强。他带着黄河水在木牌区内的联系点转来转去,从一个生产队走到另一个生产队,一天要走好几个地方。别看他人老,可腿脚硬朗,走得起劲,倒把黄河水这个年轻人累得直喘粗气,却也佩服他的革命精神。
  太阳当头照,他们走进了一个院子里,想歇会儿脚,松一口气,喝点水解渴。在不大的院子里歇下后,黄河水留意到,这个农家院子有些与众不同,青砖瓦房,雕梁画柱,只是年辰久了,显得有些破旧。稍息片刻,出来一个小老头儿,张同志认得,盘问他为什么没出工,他说他病了,跟队长请了假的。张同志吩咐小老头儿去弄点水来喝。那人遵命,钻进一间砖墙驳落的小屋,舀了一瓢凉水颠颠地走出来,双手捧着木瓢献给张同志,然后毕恭毕敬地低头立着,等待张同志和黄河水把凉飕飕的井水灌下肚子。张同志请黄河水先喝,然后自己喝,一瓢水眨眼功夫就见底了。真是爽快!张同志轻呼一声。小老头儿从张同志手里接过空瓢,返回屋里后,没再出来了,看得出他是怕见生人。在屋檐下歇着气的时候,据张同志介绍,小老头儿是一个地主分子,今天不够老实,不去出工,背上也没贴白布牌牌,不过看在喝了他水的份上,也就不去揭发他了。听到张同志这么一说,原是放松歇脚的黄河水,本能地提高了警惕。张同志又说,小老头儿是解放前的大学生,学什么雕刻的,他能将木头雕刻成好看的小动物。黄河水纳闷,看不出小老头儿有什么奇特之处,从表面上看,他不过是一个农村人,一个被黄土埋了半截身子的瘦巴巴的弱小的老年人。如果留神一下,也可以看出,他的神态倒有几分畏怯,混沌的目光避着人。
  黄河水顿生好奇心,就问张同志可不可以叫那小老头儿刻一枚私章。他说他解手时,私章掉进了农家茅厕里,经常要用,有些不方便。张同志答应没问题包在他身上。
  “孙云憩你给我出来!”张同志大声朝屋里喊话,待小老头儿惊恐地探出头来,便以没有商量的语气命令他:“孙云憩你听我说,这是县棉麻公司的黄同志,他要你给他刻一枚私章,这是你的光荣,也是你改造的好机会,这任务我就交给你了,你现在就动手去弄吧。”那个叫孙云憩的小老头儿犹犹豫豫地看着黄河水。张同志又说:“你莫害怕,他是县上派来的工作同志,这事还有我负责,不会出啥问题。”小老头儿谨慎地望了望院子外面,这才放心地问了黄河水的名字,然后转身进屋去了。
  小老头儿在屋里挨了会儿,赤脚跨出门坎来,长满老茧的手爪里拈着一枚木子,抖抖地不知该递给哪位同志才好。黄河水接过来看,是一枚雕刻好了的印章,他顿时吃惊不小,哪有这么快的活儿?可那枚印章却是千真万确的,上面是黄河水的大名,文字雕刻得又醒目又有艺术,呼之欲出的饱满的篆字还没上过印泥,能看见木质本色。
  小老头儿怯怯地说:“你拿去用吧,千……千万,不要说是在我这里弄成的就行了。”
  黄河水不解其意。他觉得应该给一点报酬,就从身上摸出伍角钱来,要交给小老头儿。不料,小老头儿象做了天大坏事一样,惊恐地直往屋里退去,退进屋后就躲了起来,不再出来露面了。直到临走的时候,张同志喊了小老头儿,也不见他应声。
  黄河水和张同志走上了大路。张同志大名张志兴,因为资历和威望在全县供销社系统都算高的,有相当的知名度,所以大家都很尊敬他,其实他识字不多,不然他早就进城当领导去了。两人一路走着,张同志有点闲心,就断断续续地给黄河水讲起了小老头儿孙云憩的曲折而悲惨的故事。
  小老头儿孙云憩出身于一个乡村地主家庭。他是独生子,老爹一共娶了两房女人,接连生了几个女儿,最后求神拜佛总算得了个男子,有了延续香火的传人,全家老少都视为掌上明珠。孙云憩在溺爱中长大,要什么有什么,但他并不象一般富家子弟那样纨绔那样不成大器。孙云憩从小喜爱读书,学习成绩拔尖,在本乡读完高小后考进了县城最有名气的县立中学。整个中学时代,孙云憩一直奋发向上,后来他光荣地考上了全国著名的中央美专,进入雕刻系深造,跟一位著名版画家专修版画艺术。几年的大学生活,加上丰富的艺术造诣,把孙云憩造就成了一个文质彬彬的美术人材。美专毕业,孙云憩受聘于上海一家出版社,负责版画设计制作工作。
  年轻时的孙云憩一点也不畏缩,他风度翩翩一表人材,有着艺术家的风流和儒雅。据旁道消息传说,他曾有一个美丽绝伦而又温馨可爱的女人,那是他在众多追求者里面挑出的大美女。如果不是命运拐弯,如果没有那个突变,如果没有碰上那场灾难,孙云憩本应是前景光明人生圆满的,当时他已树立雄心壮志,要去攀摘艺术明珠。
  可是忽然间,恶运象暴风雨般袭来,并通过漫长的岁月把孙云憩摧残成了一个弯腰驼背的乡下小人物。
  那时全国刚刚解放,百废待兴,举国上下一派新生景象。作为知识分子的孙云憩依然留在上海那家出版社里工作,跟全国人民一道感受着新形势的发展变化,并不断得到鼓舞和鞭策。没人知晓,当时的孙云憩出于什么原因要回一次故乡,难道仅仅是对于故土过分的热恋,抑或是要在家乡找回幼时那些遗失的童趣?但是,孙云憩真真实实地回了故乡,问题也出在这里,他没能重温那份热恋,也没有捡回那份童趣,却是不可避免地卷入一场政治运动,巧遇了一个无法逆转的人生大悲剧。
  那是一九五O年的旧历年底,孙云憩带着爱人回家探亲,他本想在父母身边过一个愉快温馨的新年,根本没料到恶运象一个暗盯着他的老猎人那样等待着他。孙云憩怀着浓厚的思乡之情竟忘了旅途的疲劳,一踏上故乡的热土,总感觉一种不能用语言表达的乡情扑面而来。因为思乡心切,孙云憩来不及拜访县城里的几个故交旧识,因此一点也不知道故乡的形势逼人,不知道土改运动的残酷性。
  临近家门,看见的是冷清清的院子,没有一个亲人出来迎接,只有一条久别的老狗似曾相识地对着远方归客干吠了几声。孙云憩好生奇怪,走到家门边,才看见大门上粘了封条,墙壁上贴着“打倒恶霸地主孙雨田”的大字报。孙雨田是孙云憩的父亲。一个老长工告诉孙云憩,土地改革了,运动到老爷头上来了,老爷正在被人民政府专政呢。孙云憩感到了阴森之气,他想去批斗会上看看他的老父亲,凭着自己在外见过世面,也许能替老父亲说明情况。孙云憩把行李交给老长工。老长工把行李放进了一间没打封条的平时住下人的偏房里,想想不大对头,就苦口婆心地规劝孙云憩避避风头,不要去碰面,老爷一定会没事的。孙云憩单凭年轻人的血性犟着要去,自己千里迢迢赶回家,总不能不见亲人一面就溜走吧?老父亲大难当头,做儿子的理应有难同当,更应该去一趟。
  爱人要跟着去,秋水般的眼神望着他,却被孙云憩留在了院子里。
  孙云憩赶到乡公所会场,已是正午时光,斗争会已达到高潮。会场设在老街边缘的猪市上,拥挤得水泄不通的人民群众正在高呼着革命口号,此起彼伏的口号声隆隆滚过孙云憩的心头,滚向老街的尽头。孙雨田胸前挂着一块纸壳做成牌子,上面书写着森森的毛笔大字“恶霸地主孙雨田”,那名字上面打了个红色的大“×”。孙云憩挤在人群之中,他痛心地看到,老父亲的头勾得很低,腰弯成了九十度,额头上的汗水大滴大滴往下掉,大妈和二妈也在陪斗,两人的头发披散着,已没有了往日的庄重。孙云憩悲哀地注意到,大妈身子抖动得厉害,二妈脸色苍白得可怕,这种杀气腾腾的场面她们哪里经受得住啊!
  然而,更悲惨的事情还在后面。
  一个身穿四个兜干部服的人,拿着手喇叭雄赳赳气昂昂地历数了孙雨田的几大罪状,然后庄严地宣读了人民政府关于镇压恶霸地主孙雨田的决定。孙云憩夹在人群中感到窒息,还没弄明白“镇压”的具体含义是什么,只见一队持枪的人齐步走进会场。与此同时,口号声呼起,响彻会场内外。
  身着草绿色服装的行刑队要把孙雨田押到猪市外面的坡地上去执行枪决。孙云憩这才明白,老父亲的生命走到了尽头,已经没有了挽回的余地,自己所能做到的,唯一的也就是尽点孝道,去跟老父亲做个最后的诀别。孙云憩在人群中挤着向老父亲奔跑过去。孙雨田耷拉着脑袋走向死亡,他知道他此生休矣,在奔赴死亡的短短而又漫漫的路途上,他最后的一个愿望就是想看看儿子,不过他意识到这是过分的要求了。想一想,儿子在外面有出息了,真没有辜负爹娘的养育之恩,到了这把年龄自己死了也没什么可以牵挂的。正当孙雨田神思游离之时,孙云憩在涌动着的人流中大喊:“爹,爹,我在这里,我回来了……”孙雨田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以为这是临死前的错觉,人真的老糊涂了。孙云憩不顾一切地往前冲,以至于冲乱了人群,引起不小的骚动。孙云憩推开行刑队的人,拉住了老父亲的衣角,说:“爹,是我,你的儿子孙云憩!”他的声音变成了哭泣。孙雨田抬起了头,死气沉沉的眼睛里刹那间放出了明亮的光,他好象看到了救星,可又似乎明白儿子不可能救他,便无可奈何地摇摇头,洒落了几滴老泪。在这人生的最后时刻里,能看上儿子一眼,有这么一个儿子给自己送终,当是今生一个莫大的安慰。
  突然间,一个干部惊呼:“有人劫法场!”
  行刑队顿时紧张了起来,拥挤的人流更加汹涌,会场陷入混乱状态。
  “这还了得?”一个头头模样的人,瞪目环顾,大声命令道:“把劫法场的人抓起来!”
  可怜的文质彬彬的孙云憩,凭他那血肉之躯,怎能抵挡无产阶级专政的暴力机器!他想作个解释,但被如狼似虎的行刑队强行按在地上,在快如闪电般的一顿拳脚加枪托之后,连挣扎的力气也没有了,哪里还能开口说话?
  眼看劫法场的人被行刑队拿下,就又有干部带头呼起口号,于是,口号声压着惊叫声形成了一股混响。孙云憩被行刑队架着,跟在被押赴刑场的孙雨田后面,父子俩一同走向死亡之地。
  出了猪市,走到死亡笼罩的坡地上,看热闹的闲人被挡在土坎下面,隔开了一小段距离。临刑前,孙雨田抬起头迷茫地看了一眼儿子孙云憩,嘴唇动了几下但没出声。
  一声枪响,孙云憩眼睁睁地看见老父亲倒在行刑队的枪口之下。老父亲一点没有挣扎,象树桩一样倒下,直直倒地,硬气而干脆,一股红血从老父亲的胸膛里奔夺而出,染红了一大片暗褐色的泥土。
  孙云憩大声地呼喊着,爹!爹!我的爹呀!……似乎要把走在黄泉路上的老父亲唤回来。要不是行刑队架着,孙云憩也倒下了,他真愿跟着老父亲一同离开这劫数难逃的人世间。
  陪杀场的大妈当时吓得昏死了过去,嘴里流着涎水瘫软在地上,抬回家后昏迷了几天几夜,再也没有醒过来。陪杀场的二妈凄厉地尖叫了一声,从此披头散发分不清恩怨是非,在一个寒冷的冬天跑出家门后就永远失踪了,活不见人死也不见鬼。
  敢劫法场,胆大包天,影响恶劣,罪责难逃。孙云憩被押解到县上,关进了国民党留下来的水牢里,在严刑拷问之下,孙云憩被折磨得人鬼莫辨,该招的也就招了。土改工作队把孙云憩事件作为阻挠土改运动的典型材料向上级呈报,引起领导重视并有明确批示,一定要严肃处理不能放走在土改运动中浮现出来的阶级敌人。孙云憩免不了牢狱之灾。好在上海那家出版社出具的文字材料上证明孙云憩基本上是一个进步的知识分子,在出版社一惯表现良好,所以孙云憩就只被判了有期徒刑,侥幸没有放入被镇压之列,得以苟延生命。
  根据有关资料显示,孙云憩在西北一个大监狱里度过了十二个难熬的岁月,于一九六二年秋获释出狱。
  孙云憩的铁窗生活虽然告一段落,然而,他的苦难人生却仍在继续。十二年的巨变,他的世界已不复在,原先的工作单位回不去了,昔日早夕相处的爱人已嫁作他人妇。这个多灾多难的人生好凄凉啊!
  孙云憩绝望地落户到老家,在一团政治阴影中苟延残喘,过着虽生犹死畜牲不如的生活。在一九六二年十二月降临的一场社教运动中,按贯例,孙云憩继承了父亲的衣钵,被戴上了地主分子的政治帽子,强迫接受人民政府的管制改造。
  在漫长而痛苦的岁月里,历次大大小小的政治运动,孙云憩都是无产阶级专政的对象,在无休无止的批斗会中,孙云憩的腰杆再也伸不直了,在他的意识中他也自觉低人一等,不敢正眼看人。岁月无情!残酷的岁月把孙云憩折磨得只剩下一把老骨头,曾经高大过的孙云憩,而今已变成了一个佝偻小人儿。
  据说,文化大革命中,在一次批斗会上,怀着阶级仇恨的红卫兵把孙云憩专政得奄奄一息,孙云憩被丢弃在臭水沟里躺了一天一夜,然后爬着回到了那个只有他一人独居的破破烂烂的屋子里,靠喝童尿养伤闯过了鬼门关。
  孙云憩人不人鬼不鬼地生活着,凄凄惨惨戚戚,没有爱情,没有温暖,没有希望,什么支撑也没有……
  听完了张同志讲的故事,黄河水倒抽了一口凉气,对孙云憩的悲惨遭遇怀着极大的同情心,同时也对他那独特的人生经历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认为有必要真正地认识和彻底地了解这个地主分子孙云憩。其中还有一个原因促动了黄河水,那就是他对孙云憩的雕刻艺术十分欣赏,由此而生出了对孙云憩的几分敬意。
  然而,就当时的政治情形而论,要接触到地主分子孙云憩,那可不是一件顺利的事情。
  黄河水在木牌街上寻找孙云憩,守候了好多个赶场天,都不见他的影子,其实这也不奇怪,地方分子本是限制了人生自由的,去哪里必须请假,否则运动来了就要罪加一等。七天一场的赶场天,一条长街全是拥挤不通的农民,被禁的商品交易在小巷里秘密地进行着。天上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街道上便是斗笠的海洋,这更增加了找人的难度,黄河水已经不抱希望了。
  过午时间,赶场的人群稀散些了,孙云憩戴着斗笠,勾着腰杆,这就衬托出后背上贴着的白布牌牌有些抢眼,白布牌牌上黑字标明了“地主分子孙云憩”。真是喜出望外,黄河水按图索骥,走过去拍了一下孙云憩的肩膀,叫他跟着自己走。孙云憩本能地服从命令,诚惶诚恐地跟在了黄河水后面,也不管来人要带他到哪里去。
  走到人少的地方,黄河水说:“你不认识我了?我是你给我雕过私章的那个黄河水啊。”孙云憩半信半疑,张口结巴地说:“你,你,好眼生,你就是那个黄──黄同志啊?”“对啰,我就是黄同志,县上来的黄同志。”黄河水尽量表示出更多的热情。“黄同志,你又要雕章啊?我求你莫找我了,运动来了我又走不脱,要背时的。”后面的话,孙云憩几乎是哭出来的。黄河水觉得孙云憩实在可怜,就用温和的语气说:“我不是找你雕章,是想请你喝酒,向你表示谢意。”孙云憩还是哭丧着脸,低声下气地说:“不了,不了,谢不得,我是地主分子,我有罪,我罪该万死,黄同志,你饶了我吧,让我回去,我走了哦?”孙云憩转身想溜走。黄河水当然不会放过他,伸手抓住他,非常恳切地说:“我真的想请你喝酒,没有别的麻烦事情,一点恶意也没有。”于是,黄河水强拉着战战兢兢的地主分子孙云憩,从街这头到街那头走到好几家馆子的门口,孙云憩死活不肯进去。黄河水请不成客,心情很闷愁,眼看只好放他走人。急忙中黄河水想到一个办法,他改用命令的口气,叫孙云憩跟着他去完成一个任务,孙云憩不敢抗命,就老老实实地跟在黄河水后面,去了供销社旅馆。旅馆里有黄河水长驻的房间,黄河水叫孙云憩坐下后,又命令他不准走,否则要负全部责任。
  孙云憩在旅馆里老实地呆着。
  黄河水去楼下的餐馆里炒了一大盘猪头肉,还打了一瓶散装白酒,一并弄进了旅馆房间。为了顾及孙云憩的情绪,黄河水还特意关上了房门,然后对迷迷惑惑的地主分子孙云憩说:“这下子没事了,只有你我两个人,别人不知道,你吃吧,趁热。”孙云憩犹豫着,不敢动筷子,总以为有人监视他。黄河水大口大嚼地吃了起来,吃得眉飞舌舞,他故意大口吃肉大口喝酒,他想向拒食者表明:不吃白不吃。间或中瞥见,孙云憩的目光不自然地落进满盘子的肉块上,那令人飘飘然的肉香使他无法阻挡,不由自主地吞下两口唾液,脸上的表情真的好古怪。
  经不住黄河水再三催促,孙云憩勉强拿起了筷子,试探着夹了一小片肥肉,小心地放进干瘪的嘴巴里,很慢很慢地咀嚼,仿佛在品味儿。黄河水一边吃着肉喝着酒,一边天南海北地大吹神吹。他想把气氛弄得活跃一点。借着酒兴,黄河水大谈当前国内新形势,谈到了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谈到了共产党敢于承认自己走过一段弯路,谈到了邓小平的复出,谈到了《关于建国以来党的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谈到了中央可能纠正一些历史遗留问题,后来谈到了从收音机里听来的最新消息:地富反坏右五类分子都要摘帽平反,使其还原为一般的平民百姓,不再贴着白布牌牌挨批斗过日子了。小老头儿孙云憩如听天方夜谈,疑惑的目光追寻着黄河水,瘦弱的身子在颤动。孙云憩长期身处乡间,又是那么一种 “特殊”身份,平时见了人都是鞠躬不敢息,哪里能知什么天下大事!眼看孙云憩没有起先那么拘束了,黄河水就劝他喝酒,他推辞不过,就试探着喝了两小口。酒水下肚,话也就出来了,他说他有好多年都没有吃过肉喝过酒了。孙云憩喝酒上脸,只一会儿,他脸色开始泛红,眼睛里也闪出了光芒。黄河水要他说说他的身世,他却只是摇头,不愿意回首往事。黄河水又硬给他灌了几口酒,他才终于开了金口,慢慢地提起了话头。孙云憩的诉说无头无绪,他努力清理着陈年旧事,可是越理越乱,越诉说越伤心,以至于后来竟趴在桌子上呜呜地哭了起来,那哭声苍惶而凄凉,那哭样却象一个受了委屈的小孩。黄河水内心里极为震动,但并不去打扰他,就让他哭个尽兴吧。可怜的孙云憩,有声有泪无遮无拦地哭着,他仿佛要哭回那逝去的青春年华,仿佛要哭净蹉跎岁月中那些带血腥味的记忆。
  孙云憩与其说是醉了,不如说是醒了,是黄同志让他醒了一次。但是,为时已晚,一切都不可挽回了,现在就凭他一具苍老而干枯的身躯,哪还有重新做人的希望?照黄河水所说,他的苦难快要结束了,然而他的生命历程却接近了尾声。但此时,他很感激黄河水,是黄河水给了他一次作人的资格,使他回返到人的本位上进行了一次真正的发泄,尽管这个发泄,只是重温一次一次的伤痛。
  孙云憩从内心表白说,黄河水是一个好人,真正的大好人。几十年中,他历经劫难,难得遇到一个会把他当人看的好人,今天有幸遇到了。他说黄同志这样好地款待他,他受之有愧,他无以为报,就给黄同志磕几个响头谢恩吧。说着说着,孙云憩果然跪在地板上给黄河水磕头,那颗头颅掷地有声,磕得黄河水心酸发麻。黄河水扶起孙云憩,红了眼睛,差点掉出眼泪来。
  走出旅馆房间,黄河水坚持要送孙云憩回家,孙云憩说:“你不必送了,我是地主分子孙云憩,你送我会影响你的前途,我自己走得回去。”
  黄河水只好目送着孙云憩往前走去。
  孙云憩不胜酒力,走得东倒西歪,单薄的身子顶着一只斗笠,那样子极象一个风雨中摇曳的稻草人。
  黄河水不放心,就跟在孙云憩后面,保持着一段距离,悄悄地护送着他。
  稻草人上了乡间土路,路滑,与其说在走不如说在飘。黄河水特别担心,看着稻草人滑稽地在风雨中飘摇,他那么飘啊飘,摇啊摇,一个手舞足蹈,终于精彩地栽倒在泥泞中,那只破斗笠兴奋地飞到了一块水田的中央。稻草人爬了两次也没爬起来,干脆躺在地上不动了,也不管风雨泥泞。黄河水赶上去扶起稻草人。稻草人说:“不、不要紧、紧,摔跤是很平、平、平常的事,跌倒了爬、爬起来就是、是了,爬不起来躺、躺会儿就行了,我只是想躺着歇──歇会儿。”孙云憩酒醉心明白。黄河水脱了胶鞋下到田中央去把斗笠捡起,交给站立不稳的稻草人,吩咐他小心走路。稻草人感激地说:“黄──黄同志,不可、可劳、劳驾你,斗,斗笠你,你戴,我──我淋点雨不不管、管事!”经冷风一吹,孙云憩更醉了,坚持着硬把斗笠塞给了黄河水。无奈中的黄河水,只好戴上斗笠,尾随着他,一路朝他家里方向走去。
  到了孙云憩家里,黄河水发现,房子破烂透风,里屋黑暗而有股霉味,整个家里没有一件象样的东西:断腿的板凳,摇摇晃晃的桌子,没有耳朵的铁锅,柜子上有眼子用包谷芯塞着,蚊帐烂成了丝丝缕缕,几件烂棉衣拼成的被子,地下耗子洞四通八达……这也是住人的地方?孙云憩说:“哪里不活人,我一个人吃饱了全家都不饿,一点牵挂也没有。”
  孙云憩爬上了那张门板搁成的硬巴巴的“床”,没说几句话,就神不由己地睡着了,不一会儿就发出了鼾声。
  自个儿呆着,黄河水脱了身上裹着的被雨水淋湿的衣服,想找件干衣披上,可没找着,屋里一目了然,没有。他只好坐到火垅边,用胡豆梗烤着他的湿衣,烤了好久才烤干。这时出门看看天气,天已变暗,想走也走不了,下雨天,天黑得早,走不拢,肯定摸夜路。
  黄河水借着火拢的热气,干坐到深夜,想些杂七杂八的心事。孙云憩翻了个身,可能是听到了黄河水弄出的响声,就起床点燃了煤油灯,照见黄河水坐在火拢边,就歉意地说:“黄同志,有些怠慢了,莫见怪,现在可能有些晏了,你也来床上睡会儿吧。”黄河水不想睡,但挡不过孙云憩的再三请求,也就上了孙云憩那张拼凑的破床。
  孙云憩坐在床那头,肋骨现现的身子搭着破衣烂袄,显出足够的寒酸,黄河水总以为那床会哄然垮塌,哪里还睡得着觉!
  于是,黄河水想掏出孙云憩的故事,就问起他曾经有过的女人:“说说看,你心中那个女人,她真的很漂亮吗?”“那还用说,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象一场梦,唉,提它有什么用?”尽管孙云憩不太愿意提起,但黄河水在煤油灯光里看到孙云憩那多皱的脸上流过一丝幸福的微笑,那微笑是从他心房里倾泄出来的,那是他难以开启的秘密宝库,是他生命的源泉,是他赖以生存的孤岛。
  也许是孙云憩觉得黄河水可信,也许是孙云憩不愿把他唯一的秘密带进坟墓里,他断断续续地谈起了他的那个大上海的美女。
  她的名字叫于素芳,是上海话剧团的演员,那时我们谈的是最新式的自由恋爱。当年我可是风度翩翩的少爷,围着我团团转的女子好多好多,那些女子各有千秋,但都称得上花容月貌,可我最后拿定主意选择了于素芳,因为她不仅美丽超群,而且温柔娴淑感情细腻。我选择了她,她选择了我,我们两人都沉浸在幸福之中,甜蜜得不分彼此,两颗心紧紧地连在了一起,所以我们很自然地同居了。我们过着夫妻一样的生活,直到后来,命运把我抛到了一个黑暗的深渊,我和她不得不分开。
  那年,我决意回一趟老家,是想把喜讯告诉家里人,在家乡举行一个结婚仪式,回到上海就正式办理结婚证。唉,真是我命里只有八颗米,回到家乡就碰上了那场运动,使我莫名其妙地被判了刑。那个灾难来得那么突然,我没来得及跟我的于素芳告别一声,我们从此就生生地永远地分离了。在监狱里,我只靠想着我的于素芳而度过那么多不是人的日日夜夜,整整十二年我还巴望着一线希望,我相信我的于素芳会等着我,她一定在盼望着我早点回到她身边。好不容易把牢期坐满了,出狱之后,我第一件事情就是要去见见我心中思恋的人。尽管我十分清楚,我已没有资格获得她,没有理由破坏她的幸福,但我们毕竟有过那么一段共同的美好的生活,有过那么一份真情。我在心里说,只见她一面,我俩今生今世的缘份也就了结了。我只身偷偷摸摸溜到上海去,打听了不少人才找到于素芳的下落。我在电话里跟她联系上了。她听说是我,十分惊讶,一边说话一边痛哭,简直是泣不成声。我也在哭,终于听到她那熟悉的声音了,这声音虽然间隔了十二年,但几乎每天都在我心里回荡着,所以我永远记得清清楚楚,这次重新听到了,我的内心非常激动,我再也无法控制自己。于素芳诉说着分离后的痛苦,她提到她已经结婚了,那是出于无奈,大有责怪我的意思。她与别的男人结婚,本是我意料中的事情,但听她亲口说出来,我还是很震惊,差点昏倒在电话机边。
  我们见了最后一面,从此天各一方,如今我只能在梦里偶尔见到她了。我一生都忘不了我与于素芳那最后的一次会面。
  那是一个阳光充足的下午,我数着门牌号,怀揣着一颗颤抖的心去了她的家里。她一人在家里等着我。她开门把我让进了屋里,就拉着我看,看了我好久,把我周身看了个遍,然后“哇”的一声哭了起来。我也禁不住泪流满面。我们紧紧地抱成一团,哭了好久,人都哭累了,然后我们默默地哀哀地坐着,看着夕阳从窗口射进来,可那不是春光,没有一点人间的暖意。我问起了她的男人。她说她男人被打成了右派分子,下放到外省一个农场里劳动改造,已有三四年没有回家了。看来她的日子也过得不顺心啊!我猜想她该有孩子了。她说孩子都送到姥姥家里去了。她知道我要去才特意那样安排的。她一共生了三个孩子,一个儿,两个女。我想,这三个孩子本应该是我的作品,这个家也应该是我的,现在却都是别人的了。我突然明白,一切都晚了,一切都不可挽回了,我真的好伤心。我冲动了起来,抱着她热烈地亲吻,生怕她再次离开我。我那于素芳真是有情有意,她主动解开了她的衣服,露出了她的女身。她的身子洁白如玉,我曾经不知摸遍了好多回,现在还是那样鲜亮生动。我们上了床,赤身裸体,两人一直缠绵到第二天。整整一夜中,我们不知有几个回合,十二年的思恋化作一团欲火,燃烧她也燃烧我。可我是一个多么悲哀的角色啊,我没有明天,明天将是一个多么残酷的现实,所以我在拼老命,想以此耗干自己,永远躺在她温暖的怀里,死了才好。于素芳虽然美好,但我深深地知道,我不能留在她的身边,这里已没有我的位置,我只能走开,去度过我的孤独的一生。临走的时候,于素芳坚持要带上她的儿子为我送行。我当时就有些纳闷,为什么她还要带上她的儿子呢,她是怕我赖着她不走啊?我决不会连累她的,我走,我会走得远远的不再回头。那孩子有十多岁了,很乖很听话,妈妈叫他喊叔叔,他就喊叔叔,我俩一会儿就成了熟人,象认识了好久的朋友一样。于素芳要我牵着孩子走,我遵命,高兴地牵着那个孩子,一路到达火车站。上火车的时候,孩子在站台上跟我做着再见,无邪的眼里已有离别之情。火车启动的时候,于素芳早已是眼泪汪汪,那真是生离死别的场面。最后,于素芳递给我一个小包,有信封那么大,叫我一定要回到了家里才能打开。她好象还说了一定要记住它。
  回到家里,我小心地把那神秘的小包打开来看,翻开几层布,里面只有一张照片,就是那个为我送行的小男孩的照片,别的什么也没有,连一个字也没有。我好生奇怪,不明白她为啥送这个礼物给我,真的很珍贵吗?她叫我一定要记住“它”,是不是记住“他”,那个可爱的孩子?我心里产生了一个疑点,心想那孩子一定与我有什么关系,可我一时又无法取得证据,只好闷在心里。后来在无意中有了一个新的发现。我去我那嫁到外县的大姐家里,给大姐提起了照片的事,让她帮我分析一下。大姐头脑比我清醒,从箱子底下翻出了一张画像,拿来对比那张照片。那画像是一张人像素描,上面的人像跟那张照片上的人像模样竟是十分相似,立刻引起了我的注意。我问大姐:“画像画的是谁?”大姐告诉我:“画像画的是你小时候的样子。”哦,我心里一亮,既然那孩子那么象小时候的我,这就证明他是我的亲生骨肉。我这才想起,那最后的夜晚,于素芳好几次想说的话到了嘴边也没有说出来,她可能是想把孩子的事告诉我。为什么她最终还是不说?我理解她,她有她难言的苦衷。我猜想,当初她一定是挺着大肚子嫁人的,也可想而知,为了我,她的处境有多窘迫啊。从大姐那里回来后,我躲在家里,哭了一天一夜。我不敢把有儿子的秘密告诉任何人来分享。我的心情又激动又哀伤。我有儿子了,但我们父子相隔千里,却永远难得相见,我心里窝着的那股酸楚啊,真是难以想象。在以后的艰难而漫长的日子里,即是遭了灭顶之灾,我也能够挺得过来,完全是因为那张照片,那照片上是我那可爱的儿子,我不能让我的儿子没有父亲,我得为我的儿子活下去。我期待着总有一天我们父子重逢。……唉,人生可悲啊,这一等,就等了好多年,如今我已经等成了一个还有一口气的干巴老头儿了,想来,这辈子恐怕是再也见不到我那可爱的儿子了……
  孙云憩脸上挂着清泪,哀哀地叹着气。黄河水也跟着叹气,感叹着孙云憩的悲欢离合。两人在床上默默地盘腿相对。煤油灯火焰闪了几下,熄了;天也在开始亮了,屋外有了不少清光。
  黄河水想起床回去了,但听孙云憩说:“黄同志,你冒着风险对我这么好,我感激不尽,我没有什么可以报答你的,我就把我的雕刻技术传授给你,也许今后你用得着。”黄河水坐在床上没有表态。孙云憩悲哀地说:“你看不起这种雕虫小技?可这也是一门艺术啊。出狱那一年,要不是我会这门技艺,我连最后一面也见不到我的于素芳,更莫说见到我的儿子了。你想想,我一个犯人身份,凭什么闯上海,说不定还没走拢就被抓了起来。那时,我想见于素芳想疯了,胆子也就大了。我雕了一枚公章,伪造了一份公社的证明,这样我就有了一个普通社员的合法身份,可以正当地去上海“探亲”了。如果没有那次上海之行,就无法知道我还有个儿子,也就不可能有我的儿子成为我的精神支柱,我还能活到现在吗?我好多次都想自杀,死了算了,是我心中的儿子救了我,他叫我活到今天,不然我早已是一堆白森森的骨头了。”听他这么一说,黄河水只好答应,他不想给孙云憩再制造一点悲哀了。再说,学一种技艺并没有坏处,也许今后真的还用得着。
  见黄河水应承了,孙云憩高兴得象个小孩儿,差点又向黄河水磕头谢恩了。他要给黄河水看一样东西,翻身下了床,黄河水也跟着起身了。
  起床后,孙云憩给煤油灯续了油,用火柴点着,然后往床脚下爬去,在床脚下瞎摸一阵,两只光脚杆露在外面一动一动的,不知他在搞什么花样。一转眼,却不见了孙云憩,正疑虑之间,只听他喊道:“黄同志替我把灯照过来。”黄河水端去煤油灯,歪着头一看,原来床下面还有一个地窖,孙云憩已下到地窖里,没了脑壳,只伸出一只手来接灯。灯递下去,黄河水在床边等了一气,只见孙云憩从地窖里弄出好几块木板,爬出来时,一头一身的灰尘。孙云憩摆弄着那些大小不等的木板,木板上面刻有花纹,他叫黄同志去看。孙云憩说:“这是木刻版画,一刀一刀雕刻出来的,是我一生中唯一的珍藏。”黄河水粗看一下没有看出名堂来。
  孙云憩拿出其中一块木板,指给黄河水看,说道:“这幅画的名字叫《最后的夜晚》,它记录了我和于素芳难舍难分的那个最后夜晚的真实情景。”黄河水照着孙云憩的指点,在晨光里,看清了那木板上面刻着的线条表明一个特别动人的场面:一间屋,一张床,床上躺着一个丰满的裸体女人,一个男人跪在地上向着床上的女人做磕头状。孙云憩边指点边解说,黄河水看懂了,想起当年这一对有情人不能终成眷属,心里一紧,几乎要掉出眼泪来了。另一幅木刻是《告别》:坐在火车里的男人伸出头难舍难分地探望着,站台上的女人流着大颗大颗的泪滴,旁边一个小男孩也在挥手做着再见,表情有些疑惑。那幅《等待》也是寓意深远:一个悲伤的男人坐在一处悬岩上翘首以盼,岩下面是一条曲曲弯弯的乡间路,那路伸向茫茫的远方。还有一幅动人的木刻,叫《人和牛》:一个古风犹存的老者,牵着一头肥壮的水牛,牛肥人瘦,形成鲜明的对比,人和牛似乎都已迷失,没有归宿。
  孙云憩说,在痛苦的日子里,雕刻木板画是他唯一的慰藉。
  黄河水看了那些感人的木刻,对孙云憩生出无限的敬意,因此他觉得他没有理由不继承孙云憩那凝结了毕生心血的一技之长。
  当时,黄河水并没有意识到那些木刻所具有的真正的艺术价值。若干年后,很有钱很有势力的黄河水,指派他的手下人与文艺界取得联系,在北京举办了一个孙云憩木刻画展,那些装帖精美的木刻,引起了轰动。在拍卖中,其中的《人和牛》被一名香港收藏家以九十八万元港币获得收购资格。其余几幅珍贵的木刻选送给了国家博物馆。只可惜,著名木刻艺术家孙云憩已不在人世,不能亲眼看到他的艺术成熟得到认可,如果九泉之下有知,他一定会得到安慰的。黄河水还动用人力找到了那个当过知青后来在工厂里当工人的孙云憩唯一的儿子,让他继承了一大笔飞来横财。于素芳还健在,但已退休在家,黄河水没有告诉她孙云憩离开她后的那些悲惨遭遇,只让她看了一部分木刻画作。但据说,在后来,于素芳旧情勾起,带着儿子,不远千里去孙云憩坟头上拜祭了他,按民间风俗烧了钱纸,洒了一杯水酒,然后怅然地离去。
  据补充资料得知:孙云憩死于一九八三年,享年五十八岁。据传说,长期充当悲剧角色的地主分子孙云憩死得很离奇古怪,既让人惊惑,也使人感叹。传言说,县上落实政策办公室的工作同志去到孙云憩家里,讲述了党的新政策,宣布摘掉“地主分子孙云憩”这顶政治大帽子,从此还他国家公民的自由身份,而且永远撕掉背上的白布牌牌,可以过没有批斗的太平清静日子了。当时,孙云憩热泪盈眶,大笑不止,而且这个笑再也没有收回,就那么永远地凝固在他的脸上,当两位工作同志发现不大对劲时,孙云憩已没有了气息。
  孙云憩的葬仪是按五保户的规格由村民组出资举行的。村民组请来了乡村木匠,用孙云憩拼床的木板钉成了一口薄薄的棺材,孙云憩长眠在里面,由八个农民抬到一处僻静的荒坡上,埋进了泥土里。
  发表于《青年文学》2009年11月下半月刊
  作者:周方超然
  本名:周方超
  单位:四川省大竹县统计局

原作者: 周方超然 来自: 四川文化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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