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走金牛道系列作品选丨严西秀：金牛道上的历史天空

金牛道，连接成都和汉中的古蜀道，全长一千二百里，大部分穿行于崇山峻岭。从公元前316年秦灭蜀之前，到汽车、火车、飞机出现之前的两千多年里，它都是国家级的“高速公路”。商贾行人、江湖侠客、朝廷信使，乃至浩浩荡荡的军队和威风凛凛的战车……都在这条道上演绎着各自的精彩。

唐.天宝元年（公元742年）李白在长安发出“噫吁嚱，危乎高哉！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时，金牛道早己通达，蜀道己经不是太难了。李白所感叹的“蜀道难”，说的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蚕丛及鱼凫，开国何茫然！尔来四万八千岁，不与秦塞通人烟。”诗作更多表达的是，四十一岁的李白在长安求仕不遇的感慨与伤怀。（李白一生有很多迷，《蜀道难》的写作时间和创作主旨就是一个千古之迷。笔者取多种说法之一。）

日月如梭，白云苍狗。两千多年来，战乱不断、朝代更替，英雄枭雄撕杀，平民百姓遭殃，和平只是两场战争之间的空隙。在金牛道历史的天空下，金戈铁马、斗智斗勇，血流成河、白骨成堆。但依然也有明月秋风、长烟落日，栈道寒鸦、崇岭杜鹃的诗情……战争与和平此起彼伏，上演了无数惊心动魄的历史活剧。这些活剧，经受了历史风雨的洗礼，经过了文人墨客的生辉妙笔，积淀成文化，以有形或无形的方式流传下来，吸引了源源不断的后来人去探访、去追问。后来者中的文人墨客，都有一种“雅癖”，总想去探索历史的真像，去还原岁月的过往，即便结果总是令人失望，也会在过程中获得一些自喜。

于是乎，便有了我们这次由成都市金牛区宣传部、区文体旅局、区文联组织的“重走金牛道”文艺创作采风活动。我们一行，驱车由成都出发，沿金牛古道北上汉中，又沿“米仓古道”返回，阳光风雨，历时十天。

指引我们一路前行的，是金牛古道历史天空中那些熠熠生辉的星座，那些几千年不朽的人和物——壮士五丁、诗仙李白、学霸李调元、智慧诸葛亮、枭雄刘邦、谋士簫何、将神韩信，以及白马关、子云亭、剑门关、西城、明月峡、剑阁铃声、翠云廊、张飞柏、葭萌关、悬崖栈道、古汉台、拜将坛、武侯祠、武侯墓、费祎墓、马超墓、庞统墓、蒋琬墓，以及返程路上的秦关蜀门、阆中古城、张飞庙……沿途有不少金牛道、金牛大道、金牛山庄、金牛雕塑，恍眼一看，仿佛还在成都。我们行走的这条现代化的川陕高速路或108国道，与金牛古道时而平行、时而重叠。古栈道对岸，“和谐号”高铁正从接连不断的隧洞中飞驰而过；剑门关下、江油关前等路段，都是柏油路面的108国道。猛然间，才明白这条金牛古道已经融入了现代生活。它像一条彩色丝带，串起了沿线珍珠般的先贤今景，向我们讲述着许许多多既真实又模糊，而且时空穿越的传说故事。

位于绵阳涪江畔西山上的子云亭，是西汉司马相如之后最大词赋家扬雄（字子云）的读书台。扬雄和他的子云亭在历代文人雅士心中都有很高地位。子云亭开始修建于隋朝，历代时有修葺。可惜年代久远，已基本败朽。现存“子云亭”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在绵阳西山上重建的。这是一座依山傍水的精致庭院，主体建筑“子云亭”巍然耸立，底层有128根柱子，阁上重亭，飞檐凌空。因位于凤凰嘴顶端，三面凌空，下临绝壁，地势十分险峻雄奇。静心坐于 “子云亭”长廊喝茶，满目花红草绿，曲径通幽，江风徐来，十分地愜意。其实，无可争辨的扬雄故里在成都郫县友爱村，离我家不远，我曾多次拜谒，却并未见到什么遗迹。而四十岁的扬雄离家赴京，只是滞留涪县，绵阳西山便有了这座留芬百代的“子云亭”。

与扬雄故里相反，绵阳江油青莲镇，花巨资打造出了“李白故里”文化名片。李白是中国乃至世界最伟大的诗人，是后世高山仰止的唐诗高峰，被后世称之为“诗仙”。 既然是神仙，当然有神仙腾云驾雾的飘逸。他生也迷离，死也迷离。生，有绵阳江油说、陇西成纪说、吉尔吉斯说。各有依据，都有道理。死，有病死说、醉死说、江中捉月溺水而死说。扑朔迷离的生死之说，永远也说不尽、道不完。李白诗热情奔放、豪迈不羁，散发着浪漫主义风格和经久不衰的人格魅力。仅仅一首“静夜思”——“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二十个字，就写尽了天下游子共有的思乡之情。一千多年来，足以让世世代代的华人反复吟诵。江油重金打造“李白故里”，意在作实江油是李白出生地，让那些陇西成纪说、吉尔吉斯说等等早断念想、少找话说。

▲ 仰望李白故居

▲ 李白故居

绵阳梓潼七曲山大庙，是中华文昌文化发祥之地，道教全真派圣地。文昌，即张亚子，似人似仙，掌管功名禄位，香火特别旺盛。文昌即文星、魁星、文曲星。现如今，小升初、初升高、考大学、甚至考研之前，各州县学校组织学生来烧香许愿。考试前夕，每天都有成百上千的学生，浩浩荡荡乘大巴车而来，穿戴类似道家的服装、头帽，旌旗猎猎，誓词朗朗，表情亢奋，仪式庄重。一旦如愿，家长则必须带上娃娃来还愿、送钱。考上清华、北大的送十万八万，考上川大、重大的送五万三万……以此类推，不亦而足。真是令人啼笑皆非。更为奇怪的是，大庙内除了文昌铸像之外，竟然还有张献忠的塑像，这实在是不一可思议了。张献忠在四川杀人如麻，以杀人为乐，血债累累，恶名昭昭。怎么可以躲在这里享受香火呢？一打探，原来那一天张献忠一路杀来，老百姓躲进庙内，张献忠杀入庙中，见供奉的文昌帝君张亚子，心中顿时大悦，说道——“你姓张、俺也姓张，你是帝君，俺也是帝君。今天俺就不杀人了！哈哈哈哈……”后来竟有人感谢他不杀之恩，为屠夫塑像，让魔鬼享受世代香火。这、这……这是什么样的逻辑？我糊涂了……抑或更清醒了。

▲ 又见七曲山拜师仪

▲ 明月峡

诸葛亮，三国时蜀国丞相，有很多匪夷所思的传奇故事流传于民间。这都要感谢罗贯中的《三国演义》。短短六十年的三国，经他演义便成为中华民族祖祖辈辈最熟悉、最津津乐道的“历史”。诸葛亮神一般的存在，被誉为中华民族传统文化中，忠诚与智慧的象征。广元朝天区，嘉陵江上游由此南下而东去，此处两山高耸、水急浪涌，夹出一座“明月峡”。李白《蜀道难》中所说的——“上有六龙回日之高标，下有冲波逆折之回川。黄鹤之飞尚不得过，猿猱欲度愁攀援。”大约就是这里吧。然而，这里又是诸葛亮北伐曹魏的必经之道，他要率领蜀国大军依靠他设计的“木牛流马”六出祁山。于是，便不断在前人栈道上加固加宽加长。可以想象，那是一件多么艰难浩大的工程啊。栈道与长城、运河被后世并称为中国古代三大工程。窃以为，以蜀国国力是难以支撑这长年巨耗的。进攻曹魏，诸葛亮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对后主阿斗的江山社稷，明知扶不起而扶之。这一定是源于白帝托孤时那份真诚的承诺，还有“进攻是最好防守” 的战略考虑。总之，五十三岁的诸葛亮真是活活累死在北伐的路上。蜀.建兴十二年（公元234年）他病逝于五丈原，秘不发丧悄悄退兵，遵嘱葬于今陕西勉县定军山下。

诸葛亮一生谨慎，对刘备、刘禅忠心不二，“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他的忠诚、智慧、廉洁、自律、学养乃至私生活……几乎无懈可击。所以，千多年来，无论庙堂还是江湖，历朝历代都受到所有人的敬仰。全国有七座武侯祠，名气、规模、藏品、成果等等，最引人注目的当然是成都武侯祠。但陕西勉县武侯祠始建最早，且是由刘禅下旨为其相父建造的。加之几公里外定军山下诸葛墓，两处都是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故而不可小觑。如今，围绕勉县武侯祠，新修起一座规模壮观的“诸葛小镇”。镇上情景再现了诸葛亮的传奇故事——上演空城计的西城楼、草船借箭的舰船、三顾茅庐、七擒孟获、隆中对、连弩弓箭、木牛流马……以及实景演出、各种陕味小吃和旅游小商品。浓厚的商业气氛，冲淡了武侯祠应有的宁静，远不如定军山下武侯墓的肃穆安详。这也难怪。我们走这一路，绝大部分古迹都被“开发”成了旅游景点。远远的停车场，先停车收费，再步行买票进门……古人留下的宝贝，大都成了今人的摇钱树。

翠云廊是金牛道上保存得最完好的一段。五尺大道两旁的柏树，经历了一千七百多年的刀光剑影和风雪雷电，依然屹立在那里，依然郁郁葱葱。汉家马跡留于荒台，驴背诗声荡于林中。据说是张飞当年带兵从此走过，边走边植松柏树于大道两旁，留下了三百里千年古树，风里雨里、烈日炎炎，都送你一路翠绿的云彩——张飞柏、隆中对柏、庞统柏、阿斗柏、夫妻柏……树高数十米，树冠成荫。淹留了鸟迹猿踪，造就了翠云长廊。这些青春永驻的千年古树，以最鲜活的生命气息迎接过往行客。这一段金牛道全是用石头铺成，石头上可见明显车辙和马蹄印迹。松涛滚滚之时，似千军万马奔来；五尺大道上战车尚可驶过；张飞井里，泉水依然清澈。翠云廊至今保存完好，据说曾有官吏沿途立碑示警——砍树即砍头！张将军英灵在此守护，举头三尺便是神灵。这里禁止抽烟，近两个小时我不敢放肆。一种仰望与敬畏充盈胸怀。

▲ 翠云廊

车行途中刚过梓潼县，我们拐进了一条弯弯曲曲的乡村公路，去寻找一个叫上亭铺的小山村。几经周折，在一位山村老太婆指引下，终于找到了一座金龟托着的石碑，竖写着“唐明皇幸蜀闻铃处”一行字。天宝十四年(公元755年)，安史之乱。次年，唐玄宗（即唐明皇）沿金牛蜀道逃往西蜀。败军到马嵬坡，龙武大将军陈玄礼兵谏，逼唐玄宗赐死了祸国秧民的杨国忠和杨贵妃。七月十七日，唐玄宗来到梓潼郎当驿（即上亭铺）。是夜，细雨纷飞，天刚拂晓，山风刮得驿站檐铃“叮当，叮当”直响，玄宗怅然而起，问内侍黄幡绰作何语，黄曰：似谓三郎郎当。玄宗善音律，曾与杨贵妃一起作《霓裳羽衣曲》，顿生伤感，作《雨霖铃曲》。唐代诗人白居易曾写到：“蜀江水碧蜀山青，圣方朝朝暮暮情。行宫见月伤心色，夜雨闻铃肠断声。”

原来这荒郊野岭，正是唐明皇“剑阁闻铃”肠断之处。

唐明皇与杨贵妃的故事，被历代文人吟唱至今，而我心里一至有种怪怪的感觉。杨玉环原本是唐玄宗的儿媳妇，却被这个当皇帝的公公拔了灰，二人如胶似漆，爱得死去活来。从此君王不早朝，诱发了安史之乱，大唐由盛而衰。在贵妃眼里，皇帝是多情的三郎。然而，在江山易主、失去权力面前，多情一点也靠不住，倾刻之间变成了无情，赐死了爱妻和大舅子。事过之后，闻听风声铃声，便又徒生出许多的悲情与愁怅。更令人不解的是，明明是狼狈不堪在逃命，却硬要说成是皇帝“幸蜀”，仿佛他给蜀地带来了什么幸福恩惠。我们民族劣根中奴性太强了，乃至于以当稳奴隶为无尚光荣。我心中有说不出的悲凉。

汉中新建了一座“拜将坛”，一进大门便是一座数十米高的大理石群雕。刘邦居中，左韩信、右萧何，君臣和睦，其乐融融。然而，历史还有另一面，当扫平了天下之后，韩信功高震主又手握重兵，刘邦很不放心，萧何便设计将韩信骗进长乐宫由呂后杀害，并且残忍地诛杀了韩信三族。韩信仰天长啸——“狡兔死，良狗亨；高鸟尽，良弓藏;敌国破，谋臣亡。天下已定，我固当亨! ”此时，刘邦在哪儿呢？也许，正在偷着乐吧。这当然不能怨“败也萧何”，纵观历史，功臣英雄大都如此。故而历史老人不断警告“伴君如伴虎”，但怎么警告也不会有效。君不见，以伴君为梦为荣的人，如过江之鲫络绎不绝。

十天来，我们“重走金牛道”，重在探访而非赶路。一路之上停停走走，信马由缰。任凭骄阳似火，任凭风雨随身。现代化的高速公路、风光秀美的乡村柏油路，穿行在五色画廊，去探访古之贤人、今之文人。抬头是金牛古道上历史的天空，时而星光闪燿，时而乌云密布；眼前是座座现代都市和山水间精致的农舍；对岸是呼啸飞驰的“和谐号”；脚下是艰实厚重的巴蜀大地。目之所及、心之所往，大都是古人留给我们或者我们将要留给后人的有形或无形的遗产。

历史是一条波澜壮阔的长河，我们只是其中一段里的小小浪花。我们享受着先贤的恩赐，同时又把我们的创造留给子孙。

值得好好深思的是，我们到底应该给子孙后代留下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