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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自己的父母去世得早，便想着把岳父岳母接过来一起住，但岳母不同意，因为她母亲今年八十四岁，岳母要在家里伺候老太太。我爱人也是个孝顺的人，每周五晚上，定例要与岳母视频，询问外婆的情况。我跟着爱人也把老太太叫外婆。外婆第一次来我家，还不到七十岁，一看外婆那气派，年轻时肯定是个能干的女人。据我爱人说，外爷生前是乡镇党委书记，外婆读书识字，还能算账，在供销社工作，外婆生于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末，那个年代读过书的女性很少见，所以十分地独立自主。外婆在家里绝对是权威，哪怕大舅是厅级干部，如果说出的话不合老太太意，也会被外婆呲儿两句，大舅赶紧认错：“啊，啊，妈您是对的。”我岳母是长女，我就亲眼所见，在我家，岳母一句话说得不对，被外婆一顿骂，岳母就只能笑而不语了。 外婆第二次来我家，我就发现了她的异样。那个周末，我开车带她们出去玩，外婆坐后排，她突然忘了我是谁，问：“前面开车的是谁？”岳母给她说了我的名字，她把我的名字在嘴里念叨了数遍。我一边开车一边诧异，外婆这是阿尔茨海默病的前兆。我单位一个同事的母亲，也是这个症状。 果然，外婆的症状越来越严重，先是总忘事，后来又忘人，渐渐地连她面下的子女们的名字都记不起来，到最后，什么都忘了，感觉她的大脑里完全一片空白。岳母他们姐弟六人想尽各种办法，也未能让外婆留下丁点记忆。 外婆彻底把这人世间的一切烦恼和痛苦，她这一生的酸甜苦涩喜怒哀乐，包括她的子女儿孙亲戚朋友，都忘得干干净净。她独自生活在一个干净洁白的世界里，她自己出不来，别人也进不去。她的那个世界里，无波无澜、无风无雨、无高无低。道家说，这是大道至简；佛家说，这是心性空灵；儒家说，这是物我两忘。 外婆的六个子女都很孝顺，岳母和二姨都已退休，时常轮流照顾，每过两天都要带外婆去洗澡。大舅和二舅也到退休年龄，但凡有空，都必定要去陪伴外婆。小姨远嫁广东，每次回来，与外婆同睡一床。三舅是天天要去看外婆的，因为三舅离得最近。或许是天天相见，外婆最后一个忘掉的，就是三舅。我们回去时，看见三舅摆出许多外婆以前特别喜欢的物件，比如外婆年轻时开会的记录本，引导外婆回忆。三舅还准备了一些纸片，纸片上写着醒目的大字，三舅拿着纸片，坐在外婆身边，教外婆认字，纸片上是外婆的名字。外婆最先忘掉的就是自己的名字。三舅不厌其烦地教外婆读她的名字，外婆的发音已经含混不清。有一次我看着三舅一遍又一遍执著地教外婆认字的情形，差点泪流满面，我借故上卫生间，把自己关在里面，让泪水奔涌而出。我理解三舅的心情，那是一个儿子在报答母亲哺育他的恩情，那是一个儿子在重温咿呀学语的母爱，那是一个儿子在回忆“慈母手中线”的温暖，那是一个儿子在极力挽留母亲的记忆，因为母亲的记忆，便是儿女们人生的出处和来路。 五一假期，岳父岳母想看外孙女，终于同意来北京住一段时间，放下行李，还没缓过气，岳母就打开手机，看她们姐弟六人建立的家庭群，群里发有外婆的相关视频。我就听见视频里一个声音在不断地反复地问：“你是谁？你是谁？”那是三舅的声音。视频里，三舅坐在外婆的身边，一声一声地问：“你是谁？你是谁？”或许是我体会过失母之痛，因此三舅的声音，在我听来，变成了一个儿子的声声呼唤，想唤醒母亲的记忆，想唤来母亲的回应。就像少年时候我们放学回家，喊一声“妈”，屋里应声而回：“呃。”但是这一次，视频里，无论三舅如何呼喊，外婆都没有回答。 我没看见岳母哭过，我相信，岳母是不愿意当着我们的面流泪，但她一遍又一遍回看三舅问外婆“你是谁”的视频时，她的心里肯定也在哭泣。她作为长女，与外婆相依为命，从小就要替外婆分担看管弟弟妹妹的责任，比弟弟妹妹们更多更深切地体会到外婆这一生的不易与艰辛。 你是谁？外婆没有回答。 你是谁？其他人也很难回答。 这是一个极其深刻的哲学之问。自从公元前古希腊人柏拉图提出这个问题后，至今也无人回答完整。但是在外婆这个小家族里，外婆已经回答得相当完整了，她是谁呢？她是她的六个儿女，以及六个儿女的儿女。每年春节，当这些儿女们从各个地方回去齐聚在她的面前，那其乐融融，那健康快乐，那平安祥和，就是她——外婆。 2023年5月4日北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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