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岷江总在雾里走,像条挣不断的白绫。那年七月进山拉练,青城后山的石板路被竹根拱得支离破碎。王三娃扛着通讯基站配件走在队尾,丛林迷彩服后背洇出盐霜,倒似老墙上泛的碱花。这小子生得虎背熊腰,手背青筋暴起如新竹根,偏在武装带里别着本卷边的《时间简史》——九八年特大洪水时,他在他家楼顶漂了三天,啃完半本《泛函分析》,被我的冲锋舟捞起来时还攥着泡烂的草稿纸。 "班长,你闻闻这个。"三娃忽然蹲下,从腐叶堆里抽出截竹芯。断面渗出清苦的汁液,在他粗粝的指腹凝成琥珀珠子。"这是去年雪灾冻死的苦竹,"他拿竹芯戳自己喉结,"《本草拾遗》里说能清心火。"我笑他酸秀才作派,他倒从裤兜掏出个竹制罗盘,磁针颤巍巍指向正北:"前头二十步有暗涧,当心湿了发报机。" 这话惹得我猛起一脚踹上他的屁股:"操你个仙人板板,当兵还带风水盘?"三娃蹦了五米远,也不恼,摸出把小篆刀削竹枝。他削竹簪的手艺是跟青羊宫老道学的,簪尾刻着甲骨文"棠"字——那是他未婚妻阿棠的名字——成都姑娘,在春熙路教钢琴,照片夹在他《数据结构》课本里,玻璃板似的脸,倒衬得三娃愈发像截乌木。 八月十五,炊事班炖腊猪蹄,三娃蹲在灶边用竹片编密码本。"这是古蜀国的鸟虫书,"他蘸着辣椒油在竹片上画符,"当年张献忠沉银,用的就是这种暗码。"帐篷里摄来的灯光把他的影子投在竹林子里,忽大忽小,忽聚忽散。后半夜查岗,见他趴在沙盘前摆弄竹签,用费马定理推演“敌军”电台方位。 2008年5月12日晌午,营房突然跳起踢踏舞。三娃正给阿棠写信,钢笔尖在信纸上犁出深沟:"...都江堰的离堆其实是人工凿的,就像我对你..."话没说完,一级战备的警报声就响了起来。他把信纸往兜塞时,钢架床正砸在写满公式的黑板上。 漩口中学的废墟冒着青烟,像根将熄未熄的香。三娃用钢筋撬预制板,迷彩服裂口处露出背上的刺青——竟是道相对论公式。"阿棠说纹这个能镇邪,"他咧着厚嘴唇子笑,"她爷爷是袍哥人家,最信这些。" 当我和三娃精疲力尽的在一堵断墙根刨人的时候,余震来了。三娃突然飞起一脚踹在我的后腰眼,我被他的大力踹飞,在废墟里翻腾了四五米远。当我狠狠的吐出一口血时,我听见他吼了句川戏唱词:"走——嘞——"那堵印着《出师表》的文化墙坍下来,钢筋戳穿他左胸,血流淌在混凝土碎块上,竟开出几簇淡紫的二月兰。 黄昏时暴雨浇透废墟,三娃的血顺着排水沟流进岷江。我在他迷彩服内袋摸到半截竹簪,簪头刻着没写完的微分方程。他兜里还攥着那封没寄出的信,竹纤维信纸上洇着墨团,依稀能辨出最后一句:"...流体力学说湍流不可预测,但我想和你算出爱的收敛区间..." 阿棠来领骨灰盒那日,成都下了数年不遇的太阳雪。她穿着素白旗袍跨进军营门槛,发间别着三娃削的竹簪,簪尾甲骨文"棠"字被摩挲得泛出铜绿。骨灰盒交接时她突然缩手,仿佛那楠木匣子烫人:"他这么个大活人,怎么装得进尺把长的盒子?" 零九年清明我去电子科大,白果林刚抽新芽。图书馆玻璃幕墙反射着冷光,阿棠挽着戴金丝眼镜的男人拾阶而上,那男人裤线笔直如裁纸刀,皮鞋踏过满地叶子,发出细碎的破裂声。 我在三娃常去的砚湖边静立良久。 三娃的衣冠冢立在青城山向阳坡,碑前供着碗红油抄手,辣椒油凝成血痂似的块。管理员老秦说,有个穿白旗袍的女人每年初七来烧竹膜纸:"烧完就对着岷江拉小提琴,琴声比二王庙的晨钟还哑。" 都江堰景区重开那日,我在南桥边撞见阿棠。她旗袍开衩处露出狰狞疤痕,像条蜈蚣顺着小腿往上爬。"汶川地震时被三角铁划的,"她往竹筒茶里添了把茉莉,"结婚那夜姓陈的博士盯着这道疤,说像他论文里的误差曲线。" 茶馆临窗种着箭竹,竹影投在她脸上,恍惚是三娃调试电台频段时的专注神情。 暮色漫过宝瓶口时,阿棠从紫檀匣里取出个竹膜卷。展开时脆响如裂帛,俄文诗句在夕阳里显出血色。"他选修俄罗斯文学时写的,"她指尖抚过凸起的墨痕,"说普希金的诗要写在最薄的生命载体上。" 竹膜边缘焦卷处,三娃用微分符号画了朵海棠,积分符号勾勒的花茎直指阿棠俄文名字的首字母。 前年惊蛰雷特别凶,劈断了茶馆檐角的镇山石。阿棠在废墟里扒拉出半截竹筒,内壁粘着三娃的读书笔记残页——他在《量子力学导论》空白处写着:"观察者决定粒子状态,正如你决定我的生死叠加态。"我把残页塑封好递还时,她突然笑出声:"三娃,到死都在卖弄波函数坍缩理论。" 昨年清明前夜暴雨突袭,岷江涨起桃花汛。阿棠执意要去鱼嘴分水处放河灯,竹篾扎的莲花灯里摆着三娃的眼镜片。"让他看看都江堰新修的索桥,"她将打火机凑近灯芯,"当年他在这测绘水文数据,说李冰的杩槎和量子纠缠是一个原理。" 河灯漂至飞沙堰时,对岸突然升起孔明灯。阿棠解下旗袍盘扣,露出锁骨处的刺青——竟是道贝叶斯概率公式。 "他纹的," 她望着没入黑暗的河灯, "说这个公式能计算来世重逢的概率。" 江风掀起她鬓角白发,那抹白竟与三娃墓碑前的石粉别无二致。 今年立春时,阿棠把茶馆改造成竹编体验坊,教游客编地震时用来运伤员的担架筐。有个成都来的女学生问:"为什么要用斑竹?"阿棠抚过竹篾上的泪痕:"这种竹子长得快,根连着根,塌方时能抓着地气。" 我在废墟里移栽的竹鞭突然发疯似的窜高,清明前竟蹿到三楼窗沿。夜里常听见竹管呜呜作响,像当年我用唢呐为他吹的《Victory》,我告诉过三娃: 第一段,敌军突至,兵临城下; 第二段,鼓声起,全员备战; 第三段,胜利女神降临,众将鼓舞,呐喊宣誓,逝死卫国; 第四段,与敌军血战,众将士英勇,杀敌千里; 第五段,胜利女神呼唤,敌军大败,我军也所剩无几… 阿棠在每根竹节上烫二维码,扫进去能打开“四川文化网”——“三娃走的时候,你还不是总编,还没有二维码!” 她鬓角的白发被江风吹散。 "这傻子要是活着,准是四川文化网的CTO!" 江雾从鱼嘴那边漫过来,笼住茶馆门口新挂的竹匾。阿棠用褚体写的"蜀竹生"三个字,笔锋里藏着钢筋的力度。有游客指着匾额问典故,我摸着竹匾边缘的毛刺说:"从前有个莽娃子,把命过成竹子的模样——"话没说完,檐角竹铃突然叮咚作响,恍若当年三总站收发电报的蜂鸣。 快到清明烧纸的时候了,我制作了一个可以烧成灰的华为三折叠手机,告诉他:“这世界,如你所愿!” 作者:孙尚举 四川文化网总编辑 图片来源:四川文化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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