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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碗肉丁面,无论我身处何方,椒香浸透的记忆总是挥之不去。大竹肉丁面是游子舌尖的北斗,是竹海松涛酝酿的烟火,更是巴山夜雨浸润的乡愁。 在川东小县城大竹,隔三差五总要钻进街角面馆,让麻辣鲜香的肉丁面熨帖肠胃才得安生。这看似寻常的市井吃食,于我却是金堂玉马般的珍馐——肉丁在碗里堆成小山,红油裹着韭菜叶般劲道的碱水面,十几种佐料在舌尖奏响交响乐,人生至味不过如此。 早上一碗肉丁面顶饱,仿佛整天都不饿。要做真正好吃的肉丁面,从原料到工序皆有讲究:面条须用本地碱水韭叶面,臊子需选新鲜的前胛肉,炒臊子各家都有独门绝技,秘不外传。肉丁花样繁多——猪肉、牛肉、鸡肉自不必说,肥肠、鳝段、鸡杂亦可入馔。煎蛋、咸菜、酸萝卜、香椿、豆芽、海带丝等配料随意添减,活色生香。 但凡想吃肉丁面,我常忍饥挨饿穿过两条街,直奔心仪的面馆。走进店门便朝煮面师傅笑道:“二两,麻辣。”老板随即接道:“少盐、少油、宽汤。”这般默契,恰是熟客才有的待遇。不过片刻,热腾腾的面碗便端至跟前:猪肉臊子,面条少煮三秒保留筋道,酸萝卜颗颗浮在红汤上,正是我最爱的配置。 忽而我蹙眉盯着面碗。老板故意问道:“哪门了?”我委屈道:“菜少了嘛。”他笑着说:“晓得你喜欢少面多菜,刚才锅头的菜不新鲜。”说话间,舀起一勺现烫好的青菜,扣进了碗里,还说道“加菜,不加钱。”真是有趣的老板。有趣,万物从有趣中生发,这般烟火气的幽默,倒比山珍海味更开胃。 吃面前,来碗活汤,辣到了可以润润喉咙。有的面店配有豆浆,或红糖水,夏天还有配凉虾的,这给肉丁面更是锦上添花。肉丁面讲究现煮现吃,稍迟片刻,面就泥软,香气四散。食客们哧溜吸得额角沁汗,姑娘们红唇沾油也不顾矜持。满堂吸溜声里升腾着世俗的热闹,风卷残云后扯张餐巾纸抹嘴,打着饱嗝互道“巴适得板!”俨然武侠小说里的侠客会盟。这般市井豪情,恰似面汤里沉浮的麻辣鲜香,熬煮着人生百味。 带外地朋友吃面,专挑人声鼎沸的铺子。有家夫妻店有些奇葩:老板经常黑着脸骂老婆“笨婆娘,搞快点。”转头迎客却笑脸如春。初时不解这般粗鲁,后才知道是“应急双簧”——每逢客怨等位太久,两口子便演起打闹戏码,众人忙着劝架,倒忘了催单。这般诙谐智慧,正是大竹人特有的生存哲学。 如今县城三百余家面馆林立,臊子随心搭配,堪称“肉丁面自由”。然而在计划经济年代,吃碗国营食店的面也是件奢侈的事。记得上小学的时候,有天放学后,我缠着母亲要吃国营食店的面,母亲忙于工作,让我端着搪瓷盅去国营店买面。我买的小面(没有臊子),煮面阿姨偷偷在盅底埋了大勺猪油和臊子,回家兑开水,竟成满满一盆。母亲叹道:“你爸曾经救过她的命。”后来妈妈再没让我们去端过面。父母都是医务工作者,素来讲究原则,从不允许占人便宜,这般秉性也如基因般烙在了我身上。那碗暗藏感恩的面条,成了物质匮乏年代最温暖的记忆。 大竹人待客如袍哥结义,面馆遇熟人总要争相买单。若同行者多,总会有人预先押钱在柜台,并说“这一路人的面,我买单”,这一招,谁也别想争了。这般豪爽脾性,倒与本地“哈儿司令”的传奇一脉相承。大竹虽属四川辖区,其天气、民风、口音却似重庆,毕竟离山城不过一百多公里。许是肉丁面的滋养,大竹还出美女,姑娘们面色红润,皮肤白皙,穿着打扮时尚有气质,在外常被误作重庆妹儿。不仅生得标致,更是有内涵,多才多艺,聪慧能干,各行各业皆见其英姿,真可谓巾帼不让须眉。更妙在于个个厨艺高超,尤其煮得一手好面,真正是出得厅堂,下得厨房。 人生苦短,认真太累。然大竹人做肉丁面,偏就执着于“认真”二字。既然向死而生是必然归宿,过程便愈显珍贵。为人处世,除却果腹,更要寻味——吃饱未必幸福,吃好定有欢愉。哪怕一碗肉丁面,也当吃出万般讲究。 大竹人的古道热肠,从肉丁面里头满满洋溢出来。这碗烟火便是竹乡儿女的《逍遥游》,用麻辣鲜香写就的《归去来兮辞》。走遍神州大地,唯有家乡的肉丁面,才吃得出这般侠义与享受。“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那碗肉丁面里沉浮的,是贺知章“乡音无改鬓毛衰”的喟叹,是余光中船票载不动的愁绪,更是每个游子血脉里道不尽的乡愁。 作者介绍:尹莉华,女,四川大竹人,定居成都,自幼热爱书画和写作。现为中国老年书画研究会会员,四川省美术家协会会员,四川省书法家协会会员。 2025年3月7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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