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77
这是川藏线318国道牛背山上耸立的一句话,借题作文,很是贴切。能写出此句之人,定有非凡之处,向他致敬。 ——题记 三个女人一碗面 闲来无事,想了很多去处,都被一一否定,最终选择从北京出发,回四川老家,计划在老家用一天时间,为父母扫墓,看望长辈,与战友们聚叙,尔后从老家出发,去穿越羌塘。 从北京回通江,一千五百公里,我几乎每年都要跑一趟,没通高速路时,要跑两三天,高速路修通,尤其是秦岭和终南山两条隧道通车后,早上四点出发,晚上十二点就到通江。如果路上车少,十一点也能到。所以前些年,多次赶回通江与战友们喝夜啤酒——中国高速交通的发展,我是切身的体验者和受益者。 这次出行,是我刻意为自己做出的极限安排,年过半百,人生五十,我想检阅自己的体能和意志。计划每天行程一千五百公里。作为曾经的汽车兵,一天跑个千把公里不叫个事,但对于一个半大老头来说,这应该是体能和意志的极限考验。我要的就是这种极致。 然而,计划没有变化快——似乎所有的人生都是如此。回到通江,正好赶上战友女儿出嫁,一顿猛酒,直接把我干翻,第二天被七弟和华哥从县城抬到八弟位于乡村的别墅里醒酒,他们钓鱼的钓鱼,搓麻的搓麻,吹壳子的吹壳子。我躺在二楼的客床上,醉里听风,那一刻世界突然安静下来,离开故乡三十五年,还是第一次这么安静地躺在床上,听故乡的风响,听故乡的鸟鸣,听楼下兄弟们胡牌后的欢叫,听钓鱼的人把五斤大鱼扯上岸的丫势。当然,也听窗外树叶的摇曳,听田野里的麦苗拔节抽穗油菜由青变黄……那一刻,我感觉有一双大手,端着一盆从故乡水井里打来的清水,把我的生命从头到脚进行搓洗,附着在生命上那些城市里的喧嚣浮躁被一点一点洗清涤净,阳光照进心灵,照彻每个毛孔,通体透亮——我知道,我酒醒了。 我起床下楼,几个兄弟齐声大喊:“三哥醒了,快整酒!” 三个女人:华哥夫人、七弟夫人、八弟夫人,同时从屋里出来。八弟夫人既是别墅的女主人,也曾是转业军人,在部队时曾当过班长,兄弟们都叫她王班长。王班长说:“三哥你要吃点啥?”我说:“你们三个,谁煮面煮得好?给我煮一大碗面。” 三个女人立即进到厨房为我煮面,于是我听到久违的厨房交响曲:乒乒乓乓的锅碗瓢盆声——一会儿“哐当”一声,打牌的男人们齐声问:“咋子?”一个女人的声音从厨房里传来:“擀面杖倒了”;一会儿“哐当”一声,打牌的男人们齐声问:“又咋子?”厨房里一个女人的声音传来:“抽屉拉掉了”;一会儿“哐当”一声,打牌的男人们齐声问:“还在咋子?”厨房里一个女人的声音传来:“擀面又杖倒了。”于是,厨房里的女人们和打牌的男人们,一起嘻嘻哈哈笑将起来。七弟捏着一个五筒,慢条斯里说:“看来你们煮面的业务不熟啊。”八弟圆睁双眼咧着被烟熏黑的门牙故做诧异状说:“她们三个莫在厨房里打锤呢?我去看看。”华哥摸了一张牌,举在空中,说:“莫管她们,打我们的牌,哦。” 三个女人,在城里都有自己的工作,有的是高级教师,有的是街道干部,有的是店铺老板,此时此刻,她们为我这个远道而来的兄弟,通力协作,在一个陌生的厨房里为我煮面,她们弄出来的声响和动静,是我在别处永远也听不到的热情,永远也看不到的烟火,永远也体味不到的温暖。 ——兄弟姐妹,何必要以血缘论述? 这便是:真实的故乡,真实的人间,真实的兄弟姐妹。 去观音堂村看大姐 本来在八弟家里吃过面就要出发远行,突然得到之前认识的一位大姐的消息。大姐之前在民政局工作,因我父母生病去世家贫如洗,她来我家帮扶。那时候我还在部队,临别时送我上车,她对我说:“兄弟,你放心工作,家里有大姐我在,你莫担心。”我回头看她,她双眼里露出的眼神,像极了我母亲送我当兵走时的眼神:鼓励、期盼、慈爱,还有淡淡的忧伤。这眼神至今让我难忘。 从此我就叫她大姐。 后来她退休,便不再与我联系,我主动与她联系,她也回复得少,渐渐失去了音讯。 消息说,大姐曾生过一场大病,在医院住了四十多天。现在老家观音堂村伺候八十岁的母亲。 我立即决定,要去看大姐一眼。 观音堂村在沙溪镇的大山上,离县城六十公里。我驱车爬到山上的观音堂村时,大姐正在水管上接水,因为通江连续数月干旱,山上严重缺水,村民们只能把仅有的一点山泉水用管子接到村委会,每天按时按量供应。大姐看到我,笑着笑着就笑得眼圈发红,她当了多年的乡镇书记,所以能控制自己的情绪,然后平静地问我:“几时回通江的?”我说:“昨天回的,你生那么大一场病,为啥不说一声呢?”大姐说:“都没说,都不晓得。”我说:“你幸亏活过来了,不然我都找不到你了。”正说着话,开始下雨,而且越下越大,瓦檐上的水柱流下来,在天井里溅起晶莹的水花。 大姐把我迎进她家里落坐,老母亲坐在阶檐里的椅子里打盹,双手颤抖得厉害,基本不能自理,吃喝拉撒都需要大姐帮忙。看着大姐忙里忙外,想着这对母女一生相依相偎、生死与共,想着大姐当党委书记时曾经的雷厉风行果敢决断,到最终都皈依于平静而朴素的家庭,安静在夫妻的恩爱里、母女的祥和中。我突然想起“社会”与“江湖”。人生途中,会遇到许多发生在我们眼前的细节,它引导和启发着那些后续的生命——但愿那些有权有势的人们都能像我这位大姐一样,在职时多行好事,退休后百姓敬仰。 又见“骑牛撞交警”的诗人 成都有很多同学,也有很多战友,但不知为何,我独喜欢跟赵剑锋联系,跟他联系,不是因为他的诗很有个性,也不是因为他的公司开得有多成功,我剖析了一下,惟一的原因,是我喜欢这个哥们“不装逼”,而我,又是那种特别、特别、特别讨厌装逼的人。 我与剑锋相识,算起来已有十余年之久。他的微信名“骑牛撞交警”是我的好奇之始。那年我自驾西藏,到成都已是晚上十点,好像他说他是从被窝里爬起来跟我见面的,就在街边一个摊子上,我俩就着成都的夜色喝啤酒,他看我开着小轿车进藏,说:“你开这破车进藏?开我的越野车吧。”我说:“不,我不回成都了,我从青藏线回北京。”他说:“你要是能顺利进藏出藏,你要给你这车鞠三个躬。”之后喝酒——只听酒瓶咕咚倒酒声,不闻江湖阿臾献媚词。 这次成都相聚,我给剑锋点名要见“举哥”(剑锋第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举哥是谁,他认识的含有“举”字的人有好几个,我不得不精准刺激他,说文化网那个举哥,他才回消息说“立办”),举哥是四川文化网的总编,也是转业军人,多年前在部队负责网络平台的创建与管理,算起来应该是军队文艺的关联者。或者是举哥与剑锋的关系甚笃,我每次的文章给举哥,举哥总会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儿响叮当”之势编发出来。剑锋不仅把举哥整到场,还把“吕二爷”也请来了,吕二爷原名吕历,天府之国里文艺界品评鉴定的“老眼”。我常常在微信群里看见“吕二爷”“蒋胖子”“聂胖子”“骑牛撞交警”等一伙杆子叙诗论道、批文评章,颇为热闹。 举哥原藉浙江,江浙出文人,多雅致,所以举哥也被养育得文质彬彬。“吕二爷”则刚好相反,“吕二爷”是剑锋给他取的雅号,吕二爷回赠给剑锋的叫“赵员外”,在成都的文学圈子,他俩相互之间多有贬损,每贬损一次,友情便增进一阶。我问剑锋为啥给他取“二爷”,他说原因有二:其一大爷经常都是挨整的对象,二爷处境相对安全,比安全套还安全。其二是大爷被整垮杆后二爷经常得实惠比较多,包括但不限于二姨太、二房和二手爱情。吕二爷戴一副国泰民安的书生眼镜,镜片后面躲藏着一双闪烁智慧光芒的近视眼,身材不算高,头发不算多,颇有五六分陈丹青模样。几杯白酒下肚,吕二爷原形毕露:性格刚烈,眼不揉沙,见人见事大刀阔斧,他曾评价剑锋的诗歌:“经常读得让人心惊肉跳”。他评论我画的大写意牛,一再叮嘱我:“笔墨一定要简单,不能超过三笔。”让我心服口服,这的确符合我画牛的追求:用最简单的线条表达最复杂的情绪。吕二爷对世道人心的评说,让我活脱脱想起电影《新龙门客栈》里那个快刀厨子,起落之间未见刀影,却见那武功盖世的太监原本一只胖乎乎的肉手被剃得只剩下干干净净的骨架,在沙漠的风暴中独自凌乱。 感谢剑锋,让我有幸认识了两位英雄豪杰。希望下次来蓉得见传说中“聂胖子”“蒋胖子”的尊容。 牛背山独赐的恩宠 我的小兄弟杨擎宇多年前就给我推荐他家乡的牛背山,说是看日出、云海、日照金山、佛光,都是天花板级别的景象。于是我决定这次跟擎宇上牛背山。擎宇是我军校毕业分配到酒泉某部认识的战友,年龄小我许多,其间中断联系多年,后来他四处打听,终于又联系上,从此亲如兄弟。他为我规划好上牛背山的行程,先在山间小镇住下,到凌晨四点开始上山,赶到山顶正好看日出。但擎宇又提醒我:“哥,能不能看到,我不敢肯定,很多人上山都看不到,又下山了,如果没看到,你别怪我。” 我怎么能怪擎宇?自然之美,不是想看就能看到。这也是一个人的修行。大自然的运行与人的运行,在何时相交,在何地相交,彼此为对方呈现出什么状态,这是天地密码,无人能解。但以我的过往经历可以证明,只要你敬畏自然,心地善良,自然必定会赐予你别人得不到的恩宠。就像那年我独驾去西藏,我刚过成都,成都水灾,我刚过二郎山,二郎山泥石流。我带着老婆孩子去长白山天池,很多人连续两天都遇到大雾不散失望下山,就在我当天爬坡时,仍然大雾弥漫,并且开始下雨,一些上到山顶的人开始下山,我们擦肩而过时,他们还好意提醒:“别上了,肯定看不到了。”又补充:“有个大领导,连续三次上山,都没看到天池。”我以笑作谢,坚持到顶,结果我们爬上山顶后,雨过天晴,万里碧空,天池把她全部本相展露在我眼前,美得让我忘却了人间所有的烦恼。 擎宇担心我太累,替我开车。车还是当年剑锋说的那辆进藏出藏的“破车”,只是车老人亦老。到达牛背山下的小镇已是夜里十一点,我们匆匆住下,第二天凌晨四点,开始爬山。爬到景区大门,擎宇联系了景区工作人员陈老师,陈老师十分热情,亲自开车,把我们送到山顶。因为坡度太陡,陈老师曾担心我的车爬不上顶,结果连助力档都没用就嗖嗖上去了。陈老师很是诧异,他说,有些排量更大的车都爬不上来。 到达海拔三千六百六十六米的观景平台,刚好赶上日出。这得谢谢陈老师,在半山腰里他嫌我开得慢怕赶不上看日出,所以他亲自开,果然一路飚到山顶,正赶上太阳的金边像一道透亮的丝线从群山之外黛青色的天边冒出来。我在泰山看过日出,在峨眉山看过日出,在三沙海上看过日出,但牛背山的日出,确实与众不同,不同之处就在于,它的底色是群山万壑。站在牛背山顶,可以看到贡嘎山、峨眉山、四姑娘山、雅拉雪山、瓦屋山、泥巴山,还可以看到夹金山和二郎山的部分,这些延绵起伏的山脉,在日出下层次分明,条理清晰,所以当日出一点一点升起,光线由远及近,所到之处,被照亮的山脉就像金色的水纹一般扩散开来,待光线触及到西边的贡嘎山,贡嘎山连绵起伏的雪峰渐渐由白色变化成金色,像是在孕育一个磅礴的生命,又像在酝酿一场宏大的叙事。蓝天下,传说中的“日照金山”扑面而来,观景台上的人们开始惊叫,就连我这个自诩为吃文字饭的人,也一时觉得所有的语言文字都苍白无力,只觉得胸腔膨胀,思绪澎湃,天地异样。一张张朝天惊讶的嘴型尚末闭合,原本平静的云海开始涌动翻滚。这些云海在日光未出之前,感觉它们就像雪白的棉花,可以抓来一把,云海中的贡嘎山显得虚无缥缈,好像海市蜃楼。日出之后,光线由金色变成粉亮,它们开始在光线的变化中向外涌动,如瀑布一般悬挂过来。就在云海涌动时,云海上面赫然出现五彩光环,所有人齐声惊呼:“佛光!”站在我身边的陈老师也连声惊叹:“你们运气太好了!你们运气太好了!” 我把照片发给剑锋,剑锋说:“确实漂亮,我还没去过。” 我回:“下次我陪你。” 牛背山,除去她给予了我全部的绝色本相,还有那句安慰人心的语言:人生是旷野,而非轨道。它把人生的空间拓展了许多,丰富了许多。能写出此句之人,定有非凡之处,向他致敬。 是的,牛背山,我还要来,带着我的兄弟姐妹,来看你,来拜你,来感谢你独赐于我的恩宠。 走向远方的孤独 离开牛背山,告别擎宇,我再次踏上孤独之旅,去穿越羌塘。这一路不再停留,人车一体,昼夜兼程,风驰电掣。孤独的路上,其实并不孤独,一路陪伴我的,有大姐、有七弟、八弟、华哥,有他们三位夫人合力为我煮的那碗面条,有剑锋、吕二爷、举哥,还有擎宇、陈老师。昨天的热闹与今天寂寞,形成强烈对比,让我对兄弟姐妹们有了更多更深的依恋。 当我把车停稳在小区停车场,仪表盘上显示,这一趟下来共跑了九千多公里。我把里程告之八弟和七弟,但把时间搞混了,计算错误,引起两个兄弟嘲讽,七弟:“你这是开飞机啊?”八弟:“就像过老家那几根田坎。” 这就是兄弟,嬉笑怒骂也是真情。 好吧,不解释了,就算三哥打了个诳语。 又完成了一趟孤独的远行。那辆已经跟随我十七年的老车,路上未出任何毛病。在宽阔平坦的旷野和千里无人的高速路上,我极速行驶,感觉真的像在开飞机。我吻了一下方向盘,说:“兄弟,命运与共!生死相随!带我回家!”它一声不吭,就像我那些忠诚的兄弟姐妹一样,托着我,陪着我,就像我画的那些牛一样,默默无语,任劳任怨,只管奋力向前。 每个人的灵魂其实都是孤独的,别人进不来,自己也出不去,悲欢离合喜怒哀乐,都会来,又都会去。只是,有了陪伴,虽然孤独,却不孤苦。所以,人类的声音才会被高悬在雪山之巅:人生是旷野,而非轨道。 (图片:杨擎宇) |
2025-06-25
2025-06-23
2025-06-22
2025-06-11
2025-06-10
2025-06-03
2025-05-21
2025-05-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