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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阳林 | 悬崖上的悲悯

四川文化网 2021-11-26 19:51 1277人围观 文学作品

一巴中位于四川东北部米仓山南麓,是古代南北交通要道“米仓道”上重要的节点城镇,在唐宋时期繁荣非常。经米仓古道传播的佛教石窟文化十分丰厚,南来北往的人在此开窟造像、装彩题词,留下了精美的石刻艺术珍品。巴 ...


  一

  巴中位于四川东北部米仓山南麓,是古代南北交通要道“米仓道”上重要的节点城镇,在唐宋时期繁荣非常。经米仓古道传播的佛教石窟文化十分丰厚,南来北往的人在此开窟造像、装彩题词,留下了精美的石刻艺术珍品。
  巴中市区往南两公里,就是南龛山。一千多年前,巴州刺史严武第一次来到南龛,见这里树木高大、绿叶成荫,便在《南龛楠木》里写下“高枝阔叶鸟不渡,丰掩白云朝与暮”的诗句。
  严武之前战功赫赫,位居京兆尹的高位,但为人个性偏执勇暴,被贬为刺史,任职巴州。一个人与一个地方的缘分,常常不可言说。严武此前浴血沙场杀人如麻,但他趋近南龛山,见幽深古刹萧条破败,龛窟佛像遍布苔藓,视之念之,竟心生悲悯。
  寺庙衰败,佛像寥落,秋风萧瑟,一切的一切,也许让严武想起自己被贬的命运。原来,一个曾不信鬼神的人,内心也会藏有一方柔软,存得下一缕温情。深深触动之余,严武着手对南龛石窟进行了一番整治修缮,奏请唐肃宗为佛寺题名。
  皇帝敕命了“光福”的寺名。“巴州南二里有前代古佛龛一所,旧石壁镌刻五百余铺。划开诸龛,化出众像,前佛后佛,大身小身,琢磨至坚,雕饰甚妙。”如今,这件雕刻于公元760年的碑刻,碑文仍然清晰可辨。碑刻旁的菩萨像,题记时间是“乾元二年四月十三日”,据说是严武为父亲祈福立像。
  严武生命如星火,四十出头便暴病而亡。他的母亲大哭后,说了一句怪异的话:“而今而后,吾知免为官婢矣。”当娘的深知严武性格酷烈暴戾,担心他早晚出事,自己还要受连累去当奴婢,如今严武壮年早逝,母亲在悲痛之余,却又暗暗松了一口气。
  虽然历史上对严武的评价褒贬不一,但他对于巴中佛教文化的发展的确影响深远。悬崖上的佛像静静端望,神态悲悯,亘古如一,佛兴许看得到未来沧桑、风云忽变,但人世的终究归于人世,只宜缄默遥观,从不指手画脚。
  或许是在巴州的严武,寻到了人生少有的宁静平和时光,在苍茫大地,在巍巍青山,直面悬崖绝壁上的菩萨,严武收敛了内心无常的躁狂。佛以润物细无声的方式,让他在清风明月中,得以享受时光之美。人在仕途,难免有所束缚,纵然身居高位、叱咤风云,最终也不过化成一捧黄土,但心底的悲悯,已化作绵长的力量,穿透历史烟云,沉默地伫立于我们眼前。这是严武的“幸”,修了今生,渡了来世。
  佛带来安然宁和,也让凿佛的匠人放缓了呼吸。佛在成为佛之前,是一块完整的石头,工匠必须持了虔诚的心,一丁点儿一丁点儿地从石头中雕凿出佛,或者说他们从石头中触摸佛,并迎接佛的回归。工匠技能再高超,都会心存这样的敬畏和谦逊,还拥有这样的认知:不是他创造了佛,而是佛早早地“隐”于石中,等着有缘人的靠近,等着锤子錾子剥去层层石衣,等着回荡于山谷、激越于草木之上的叮叮当当,让时间不动声色流淌,佛才慢慢露出自己庄严的法相。
  造佛的工匠,眉目会变得越来越柔善慈祥,他用器具雕琢着现实的佛,也同时打磨着内心的佛,佛才会慢慢现出本相。工匠修行着自我的善行,心中的慈念如水,温柔地铺展,就有了细细涟漪,粼粼波光。
  南龛石窟是巴中境内规模最大、保存最为完好的石窟,现存造像176龛、2700余尊。这么多尊佛,都由石头化育而来,他们从来到人间那一刻,便有了坚毅牢固的骨骼。古人许誓,喜欢说一句“海枯石烂”,这便是永恒吧,在浪漫的想象中,海不会枯,石不会烂。那么,以石作为“佛身”,便也是永恒的希翼和观照了。



  公元三世纪左右,作为传播佛教的艺术使者,石窟艺术从古印度经过西域传到中国。南北朝佛教兴盛,佛教造像也达到第一次高峰。南北朝晚期,随着西魏北周军事上对南朝蜀地的征服,佛教信仰进一步引入到四川地区。安史之乱之后,李氏皇族的迁入,四川境内的佛教造像艺术,迎来了新一轮的兴盛期。
  南龛石窟多为开凿于崖壁上的浅龛,实为摩崖石刻龛像,只有少数深广的可称作“窟”,因沿袭旧俗,现在仍称为“石窟”。南龛石窟大部分是盛唐前后的作品,菩萨造像,以观音为最多。其余的则为闻法等菩萨及八部、天王、力士、伎乐、飞天等护法的造像。
  南龛石窟最大的一尊佛像,是唐代的菩提瑞像,立于十余米高的崖壁之上,令人望而生敬。佛像头戴高宝冠,胸前饰璎珞,右臂饰臂钏,结跏趺坐于莲花宝座之上,神态庄严,是释迦牟尼最初降魔的成道像。从悬崖下仰望,佛像目光从容泰然,并不与人相视,视线低垂,仿佛天下苍生,尽收眼底,皆可护可悯。佛之慈悲,不在一己之身,佛之宽宏,不在一念之私。
  这尊菩提瑞像形制,能在长安洛阳的石窟中找到渊源。此番际遇,缘于唐代战乱,皇族动荡,长安洛阳不少官员曾随皇帝入蜀,将二京佛像的样式也顺便带入四川。因唐都在长安,米仓道为官道,南龛由此入巴中。在通江有千佛崖,佛像从长安古道传入,也就是送荔枝进宫的那条官道,其中通江平昌有荔枝道一段,又与此不同。
  一场“安史之乱”,唐玄宗无奈直面兵士手中寒光闪闪的刀剑,忍痛赐死爱妃杨玉环,仓皇逃往四川。他恐怕不会想到,历史往往惊人地相似,再过124年,他的后裔唐僖宗,还会重复祖先的这条灰尘仆仆的逃亡之路。
  随僖宗入蜀的高官张祎,驻留巴州时,就曾在南龛建造佛像。两位大唐君王先后从长安来到蜀地,本是为解性命安危之忧而“不得不为之”的长途迁徙,却意外带来了文化的碰撞和交融,于南龛石窟留下了鲜明印迹。
  若较一时之意气,论当下之英豪,李唐皇帝“逃亡巴蜀”,未见得是体面和荣光。放在漫漫时间长河,多少战鼓已喑哑,多少血色已浅淡,金戈铁马成为过眼烟云,文化倒以它绵长的力量留存下来,一代又一代,沉淀为祖辈馈赠后世的宝贵礼物。幸与不幸,放在一个更宽的背景、更长的时段衡量,往往得出不一样的结果。
  皇帝逃遁,人们更喜欢用这样一个词表达:蒙尘在外。是呵,旅途坎坷,风餐露宿,昔日的仪仗和派头不再,有的只是古道沙尘滚滚,一路担惊受怕。可也有平静的时刻,当天子驻足举目,望向悬崖上的石佛,一束佛光令他安然。佛佑苍生,蒙尘的皇帝,离开了龙椅与宫殿,奔波在芸芸众生中,他不也是苍生之一吗?只有悟到自己的平凡,才真正觉出帝王肩上的重担,“天下”再也不是一个抽象名词,而是无数的百姓悲欢,无尽的高山大川。
  巴中石窟造像风格受到二京影响,佛像安详宁静、身躯魁伟,菩萨体态丰圆、力士威武勇猛、气势不凡,这些造像形制,同样能在长安、洛阳的石窟中找到“范式”。
  南龛石窟的造像特点,既沿袭了二京一带的石窟艺术风格,又在窟龛形式和造像内容上与之不同。北方的龛像中大量流行的是垂帐纹龛窟,而巴中多为“房形龛”或“屋形龛”,比北方佛帐龛复杂得多。如山花蕉叶佛帐,不只是简单以垂帐纹加流苏来表现佛帐,而是在一个方形龛内真实地雕刻出一个完整的佛帐。顶上的山花蕉叶和宝珠装饰看起来如同瓦当一般,栩栩如生,细节真实。
  这是一种大胆的传承和流变,不拘泥于二京格式,在巴中落地,在当地匠人手中,生长出新的样貌。巴中的窟龛越是复杂而精美,也就越接近现实世界。“佛国”到底如何,对于人世,终究只可仰望、猜测和膜拜,逼真的细枝末节,匠人的才能发挥到极处,才终究让想象有了落点,才让今天的巴中,有了中国唯一的“中国石刻艺术之乡”。
  用菩提双树装饰龛窟壁面,为巴中佛像独有的特色。
  菩提树在佛教里有特殊的含义,传说佛是在菩提树下降魔成道,因而菩提树与佛的其它遗迹遗物一样神异,一样受到人们的珍视和礼拜。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六祖惠能的偈语,让“菩提”失去“树身”,成为一种抽象的存在。红尘滚滚,凡夫俗子,如何来寻访佛的智慧呢?终究还是依托一棵树的形貌,让思想有了寄处,让信念得以安放。



  从西域至河西走廊南下后,向南经秦州,再向东南至兴元府境内与米仓道南段相合,可进入巴中。在南龛石窟的题记中,“秦州僧”“凉商”等文字,说明了这条道路的存在。除了在二京地区找到创作的源头,巴中石窟还受着西域经由河西传来的艺术风格影响。
  南龛石窟有一尊双头瑞佛像,自胸部以上分出两颈,各长一头。头上有高肉髻,两佛共一身躯,身着袈裟,结跏趺坐于须弥座上。中古时期,这一瑞像题材在西域地区广为流传,在新疆克孜尔石窟曾出土过木雕彩绘的双头瑞佛像,敦煌莫高窟中唐时期壁画也有几处双头瑞像图。目前在四川仅发现这一例双头佛像。南龛的双头瑞佛,佐证了米仓古道与敦煌、河西以及西域等地有着“蛛丝千里”的密切关系。
  玄奘在《大唐西域记》记载了最初在犍陀罗地区出现的双头佛瑞像画,是由画工为两位贫寒的施主创作出来的。
  在古代印度的犍陀罗国,有一位穷苦人,经过多年辛苦、省吃俭用才积攒下一枚小小的金币,把它交给了一位画工,请他在寺院中为自己彩画一身小佛像,以表达对佛的敬意。这位穷人刚走不久,又来了一位穷人,也是拿着一枚小金币要求画佛像。
  几天以后,两位穷人不约而同地都来到寺庙拜佛,画工指着那身新绘成的佛像对他们说:“你们的钱全用在这幅佛像上了,但也只能画一身。这要代表两个人的心愿。”话音刚落,佛陀便施出法力,佛像显出了灵异,渐渐变成了两个佛头共处一身的奇妙画像。
  两位贫穷施主,两头共用一身,是一种不分你我的供养,像是一根枝丫上开出的两朵花,通过同一管经脉,吸收来自沃土之下的营养。他们都有真诚的礼佛向善之心,他们拿出的一枚小小金币,已是倾尽所有。
  画工体恤穷人,用己心度他心,做出了正确的决定。佛是慈悲且宽仁的,佛前众生平等,善男信女的供奉,不管是金银如山,还是一碗清水,佛看到的,唯一颗虔诚的心。佛以一双慧眼,看到了两位穷人的真心,也予他们以鼓励和福泽。“双头佛瑞像”,是贫寒信徒、善良画工、慈怀菩萨之间的完美演绎,造就了别致形态,留下不朽传奇,这既是人的虔真,也是佛的慈悲。



  浩浩佛国,悠悠人间。从南龛石窟留下的题记和诗文中可以看到,绝大多数龛窟为官商和百姓出资开凿,目的是祈福消灾、保佑太平,写实化和世俗化的风格由此显现。
  在南龛石窟,飞天手捧宝物或香花飘舞于祥云间,或身材修长,或如婴儿般肥美;天王与力士固立于龛口内外,肌肉刚猛,护守佛主,威武的胡人形象令人想起大唐帝国万邦来朝的气势;坐于莲花上的菩萨身形妙然千姿百态;供养人分立龛口,长幼有序,男女有别……
  南龛石窟的西方净土变,窟中共有46尊“听法”的菩萨像,这些菩萨姿态各异,栩栩如生。他们坐姿从容自然,有的掀起衣裙,双腿裸露;有的托腮盘腿,若有所思。“不拘礼法”“得意忘形”的姿态,在菩萨造像中极为罕有,却是日常生活中常能见到的场面。望之视之,仿若耳畔隐隐传来佛语梵音,灵魂折进石窟,成为凝神听法的一员。左右龛柱侧立的两个天王,脚上穿着草鞋,被人称作“草鞋天王”。
  神态飞扬的听经菩萨,脚踩草鞋的护法天王,南龛石窟的佛像意境是与“民间”息息相关的。菩萨即使“高高在上”,身居石崖陡壁,但神态或恬然或悲悯,或喜悦或安静,如同众生,如同你我,与俗世没有隔膜,和人间没有鸿沟。悲悯从不是一种居高临下的施舍,一种地位优越的惠送,它是煎熬着我的煎熬,等待着我的等待,欣悦着我的欣悦,甘苦与共,同悲同欢。
  在南龛“鬼子母佛”像前,龛基上浮雕着这样一组图像:一位妇女面色沉静,体型微丰,头挽圆饼模样的发鬃,身穿双领外翻式外衣,外着长裙,盘腿而坐。她怀抱一小孩,身边左右各坐四个戴项圈、手镯、脚镯的可爱小孩,颇似当时一位多子多福的慈爱母亲形象。
  这便是传说中的“鬼子母佛”。一开始,她是婆罗门教中的恶神,护法二十诸天之一,面冷心硬,手段凶残,专吃人间小孩,被称作“母夜叉”。佛祖点化鬼子母佛后,她沐浴佛光而改过自新,成为专司护持儿童的护法神。
  这一念及苍生的美好佛事传入中国,民间祈求多子多福,免灾除难,鬼子母佛常被人们供奉求子,并保佑孩子健康成长。世俗化的南龛鬼母造像,与普通妇女无异,全无神佛形态,崖下的人拜她求她、默祷或颂念,既是与神对话,更像和邻里大婶拉家常诉衷肠。平和沉静的鬼子母佛,是世俗的奇迹,又是神奇中的必然。
  从南龛石窟造像的服饰风格,也能看出世俗化和生活化的特点。如“竖三世佛”,他们不著袈裟,穿着直襟开口的直袍服至小腹下部,敞胸露怀,面部扁平,粗腰大肚。南龛的石壁上,还有一位“媚态观音”菩萨,头戴三叶冠,花裙曳地,衣带飘拂,身子微微前倾,俨然唐代宫廷女子的扮相,颇具蹁跹之美。
  南龛石窟始建于隋,盛于唐,距今1300余年历史。在人物造型上,许多佛像并未按佛教故事描述的那样去雕刻,而是打破传统雕像模式,带有明显的川北风情,因此而与俗世更近,和苍生无隔。
  人们愿意用自己的审美去装饰佛,刻画佛,反过来说,信男善女所信仰的,人间修行,终有一条道,与佛国相连。它们之间并没有鸿沟和天堑,却是有缘人能求得的极乐彼岸。于是才有这人工雕琢、巧匠造像,千百年来,多少人经过,多少人驻足,多少人悟出因果,多少人雨收雾开。
  佛有慧目慈怀,眼中的世人皆心存悲悯,无论是高高在上的天子高官,还是普通的平民匠人,都如守卫火种一样,小心护着那一点暖。倘若没有善意流淌,世间会变成一片道德的荒漠,人人都无敬无爱,为所欲为。这样的人间,冷如冰窟,恶意蔓延。千年日月轮转,佛依旧守护我们,以沉默的微笑,以仁慈的神态,看顾我们世世代代,传颂至美的纯善。
  工匠持敬畏心,往来礼佛膜拜的人持虔诚心,人与佛的交流,如雾岚浮动于山峦,如虹彩绚丽了天际,自然可喜,这与南龛山的草木与绝壁又有何异呢?一种佛性的光芒,均匀洒在众生头上。佛性是“自觉”和“觉他”的修行,入世便成了人性。用佛待人,自己即是心中之佛;用佛性悟人,人人皆可成佛。悬崖上的佛像,自此有了人性的观照和圆满。
原作者: 杜阳林 来自: 四川文化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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