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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食诗】敬文东|爽的诗学:《二毛美食诗选》阅读札记

陌潇尘 2021-12-10 22:49 2677人围观 文学作品

中国饮食文化装置艺术和行为艺术的创始人,中国现代美食诗歌的开创者,中国饮食类非遗传承与保护课题组专家,
敬文东|爽的诗学:《二毛美食诗选》阅读札记

(二毛美食诗选二毛/著时代文艺出版社,2020年1月版)

爽的诗学:《二毛美食诗选》阅读札记

敬文东|文

  一菜一格,百菜百味,是传统川菜的基本格局。咸鲜乃百味之中的重要味型,盖因为“若作和羹,惟尔盐梅”(《商书・说命下》)的古训;麻辣则是对传统川菜的妖魔化,更是对咸鲜等其他古老味型的僭越与冒犯。由此看来,在川菜内部,也发生过类似于“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运动,发动过政变,确立了新贵;嗜麻嗜辣久矣的国人,则深陷于骗局之中既兀自陶醉,又尚自愚昧无知。面对一登大宝便实施独裁专制之术的麻辣,美食家二毛深怀戒心;二毛的老友李亚伟,那个著名的诗人兼吃货,这样写道:“根据我的观察,二毛从不认为麻辣是川菜的灵魂,二毛对麻辣看得不重,常睁只眼闭只眼,他认为麻辣是川菜的外衣,有时更是川菜的虚荣心。”二毛渴望回归味型的百家争鸣时代,那时的天空晴朗,滋味多样,川菜胸襟宽广,有的是海纳百川的风范,恣意伸展其升斗细民的腰身;为此,美食家二毛特意唆使诗人二毛写下了赞美咸鲜的诗行:

  海蜇在酸和甜的中间
  炫耀水晶
  咸和鲜夹住的爽
  破味道而出
  (二毛:《海蜇的诗意》)

  在古代中国,咸是一种物质固有的味道,这物质为人体所必需,其味道则为舌头所欢喜,它因此被国家所专营,以至于成为国家战略的一部分。除此之外,咸也事关男女。但无论是事关男女,还是被国家所专营、专宠,都属于兹事体大的范畴。咸者,感也。且看那六十四卦中不安分的咸卦,兑(少女)上艮(少男)下,已然呈现出干柴烈火一触即发的架势;少男少女彼此间始而“咸其拇”,继而“咸其腓”,再而“咸其股”,一路往上,直至“咸其脢”,而终至于“咸其辅,颊,舌”。味觉和触觉都意味着彼此间零距离相接触,其快感激烈、直接,关乎纯粹的肉身,无需乎被老康德反思、批判的纯粹理性。二毛善解风情,用了一个颇为肉感、很是形象的词:“夹住”。“夹住”什么呢?当然是“夹住”“爽”,出乎本能和欲望,有湿了花心和润了嫩柳的感觉。唯有听从咸卦的号召“夹住”“爽”,“破味道而出”才有可能发生;而一个清脆、响亮的“破”字,则道出了“爽”的实质与秘密:“夹住”“爽”,就是公开为味道实施剖腹产。黛安·艾克曼(Diane Ackerman)背靠解剖学而有言:“嘴唇、舌头,与生殖器内全部都有相同的神经感受器,称作克劳泽氏终球(Krause’s end bull),使这些器官超级敏感,而产生相同的反应。”如此说来,舌头原本就是人体的第二个性器,性器则是人体的第二个舌头。对此,二毛颇有会心:

  有一种吻很肥
  有一种吻很瘦
  有一种吻像五花肉
  (二毛:《荤菜素吻》)

  声色犬马为肉
  冰清玉洁为汤
  (二毛:《诗歌是菜》)

  1980年代早期,二毛曾落草为寇于莽汉主义阵营,这是一个热衷于在语言内外打家劫舍的诗歌团伙,这个团伙以追求快感著称于彼时的文学江湖;“乱吃乱日乱写诗”,则是该团伙一致服膺的口号,但更是他们行动的准则、依据和终生不变的纲领。快感不仅仅食色二字而已,还有语言,“乱写诗”即为斯谓。语言的快感和食色带来的快感并无二致。舌头不仅能辨味,还能辨言。虽说辨言之舌有可能致辨味之舌于不义之境地(亦即著名的“口戕口”),但快感之于辨味和语言之于快感正相等同,何况舌头还兼具第二性器的身份,还随时背负着第二性器的功能。因此上,追求最大的快感,乃是美食家二毛、厨子二毛和诗人二毛的激情之源头,快乐之渊薮。作为诗歌的老司机和美食的积年老手,随着岁月流转,二毛在闪转腾挪上早已身经百战内功深厚,于轻重缓急更是心有灵犀收放自如;究竟该何时触碰何部位,到底该怎样触摸,触摸到何种程度,二毛莫不稔熟于心,而其指法精妙犹如精虫之鞭毛。他深情地拿捏美食,如同他用日渐粗粝的手指满怀爱意地剥去语词的外衣,抚摸语词的肌肤:“是谁在刀锋上舔鲜”(《刀鱼二法》)、“还有一只手/顺着涛声/摸到了大海的私处”(《鳆鱼》)、“咸从鲜中醒来/轻柔的/细郁在酱油之中/甜嫩/赤裸的舌头伸进蛋清……”(《季鱼》)、“鲫鱼在抵达口感之处/鳞片闪亮/性感细嫩/如同一个个柔润的词”(《鲫鱼》)、鳝鱼丝“遇情呈鲜/见爱滋补/在缠绵中细软而嫩/在欲火上清脆而酥”(《鳝鱼丝》)、牛腩应当“先用十八岁的猛火/后转五十岁的欲火慢煨/在三小时后的香辣中/有爱的柔软/轻的黏糯/恋的缠绵”(《黄氏牛肉》)……如此等等,让有会心、有同样嗜好的坏人们顿时口舌生津,既蠢蠢欲动于怦然心动,也豁然开朗于身心爽朗,真是好一个爽字了得呀!但更精彩的在这里:

  用一块一见钟情的骨头
  煲一锅温柔之汤
  加点盐、糖、口红、酒和几滴香醋
  汤之荡漾呈现爱恋
  那是十七岁的西施
  对荤油和老姜的向往
  于是我看见吴国的帝王
  用公东西泡酒
  母东西煨汤
  小情人蘸酱
  接吻概不放葱花
  (二毛:《作料须知》)

  唯有将美食喻之于精细地摩挲与缠绵地爱抚,方才有“十七岁的西施”被“爽”接生,才有粉嫩的西施向往于目光浑浊的“荤油”、钟情于皮囊粗糙的“老姜”,将处子之身自动投诸虎狼。唯其如此,才能显示出对美食的溺爱,才能以怜惜的心境对待每一味食材,进而摸清每一种食材的脾气和习性,继而才得以小心翼翼绕过食材的“逆鳞”,让列位食材大爷、大哥、小弟(亦即公东西)和各位食材奶奶、大嫂、小姐(亦即母东西)互相挑逗以激发情欲,彼此抚摸以利于紧紧“夹住”“爽”,让“爽”为好味道接生,就像以割烹要汤的伊尹曾经做过的那样。但更甚于伊尹的是:二毛深情地抚摸每一个活色生香的汉语词汇,正如同他收放自如地触碰食材的敏感部位,让食材欲死欲仙,销魂不自持;他让公东西和母东西深陷于酣畅淋漓的欢爱大战之中,却并没有因此忘记应当以抚摸为方式唤醒语词的情欲,让公词语和母词语彼此夹住爽而为诗歌接生:

  牛舌
  牛身上最接近味道的动词
  卤过之后
  成为形容词
  在咸与甜之间
  呈舔的状态
  (二毛:《牛舌》)

  唯有了不起的厨子和优秀的诗人两相叠加,才能顿悟汉语是一种有味的语言,可以用于细加品味;就像唯有精于欢爱者,才知道与其欢爱的可人儿全身上下无处不是敏感地带(来知德说:“一身皆感焉”),必须加以细细品尝,断不可暴殄天物。无论是动词,还是形容词,都一概处于舔舐的状态,跃跃欲试地随时准备着御驾亲征;而有味的语言渴望舔舐有味之物,正好是诗特有的嗜好。对此的了悟,不是单单一个诗人所能为,也不是区区一位厨子所能知;诗人加厨子对此也许才可以有所了悟,但也仅限于也许二字,不可刻意当真。二毛因此是幸运的。哲学家赵汀阳说:“尽可能实现各种可能生活,这是一个关于幸福的价值真理。”写诗是一种可能生活,烹调也是一种可能生活,写诗兼烹调更是一种可能生活。二毛二者皆精,因此,他写出的诗是幸福之诗,做出的菜是幸福之菜;而关于幸福之菜的幸福之诗,则是能够夹住爽并且本身就很爽的那种特别的诗。这种诗拥有如此这般的质地:

  西湖边
  一个厨子正在往锅里加入醋、料酒、往事和初恋
  当温柔之汤荡漾
  一个诗人正吃鱼不吐刺、吃绝句不吐词
  (二毛:《醋搂鱼》)
  如此,则幸甚至哉,有必要歌以咏志。

2020年4月16日,北京魏公村。

附:二毛美食诗七首


  【简介】二毛(原名,牟真理),上世纪60年代生于重庆酉阳。2004年从成都迁居北京。苗族。大学数学系毕业。九三学社中央文化委员。上世纪80年代莽汉主义诗派代表诗人之一。中国饮食文化装置艺术和行为艺术的创始人,中国现代美食诗歌的开创者,中国饮食类非遗传承与保护课题组专家,中国传统文化(饮食、中医、民歌、戏剧、创刊号、诗歌等)文献收藏家,中国美食创意师,《舌尖上的中国》(一、二、三季)的美食顾问,央视财经频道王小丫《回家吃饭》美食顾问,大型人文美食纪录片《川菜在民间》(其中<中江挂面>获文化部首届“文化和自然遗产日”非遗影像展奖)《黔菜在民间》《滇菜在民间》出品人、总策划和总制片人。著有《碗里江山》《妈妈的柴火灶》《味的道》及《民国吃家》《二毛美食诗选》等作品。先后接受过凤凰卫视《与梦想同行》、中央电视台《财富故事会》、湖南卫视《天天向上》等王牌节目,以及《第一财经时报》《环球人物》《中国日报》《人民日报》《南方都市报》《华西都市报》等大报和腾讯网、人民网、优酷网、爱奇艺网等一百多家媒体专访。1987年至今,先后在重庆、成都和北京创立文化餐饮品牌“川东老家”和“天下盐”。现任天下盐(北京)餐饮管理有限公司董事长,北京二毛文化传播有限公司董事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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