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倚窗而立，抬眼就看见营区内的七棵树：三棵银杏树居左，三棵黄葛树居右，还有一棵黄桷兰被孤立在靠近宿舍的路旁。每天上下班，我都要从树下走过，冬去春来，这七棵树成了我眼中最熟悉的风景——银杏树什么时候吐绿，黄葛树什么时候叶落，黄桷兰什么时候花开，我都记得一清二楚。 但我常听战士们这样说：咱们营区内的三棵树长得好！明明有七棵树，咋就说成了三棵树?或许是他们看问题的角度不同：夏天，黄葛树亭亭如盖，遮天蔽日，如同三把巨伞撑起一片绿荫，他们能感受到黄葛树带来的清凉，所看到的就是那三棵黄葛树。秋天，银杏叶儿随风飘落，一树金黄，满地黄金，炫彩夺目，他们能欣赏到银杏树奉献的视觉盛宴，所看到的就是那三棵银杏树。至于那棵被黄葛树掩盖、暗香涌动的黄桷兰，或许是不显山露水的缘故，压根儿就没有人想得起它。 在汉语中，“三”表示“多数”，战士们所说的“三棵树”也可理解为“多棵树”。为方便战友们学习交流，我曾将单位的微信群更名为“三棵树”，就是希望大家珍爱营区的绿化树，在心里多植几棵思想树、智慧树和常青树。 如同传神会意的插图，营区的七棵树点缀着我枯燥单调的军旅。两年前那个寒冷的冬天，长期在军区机关工作的我来到这偏远的基层任职，就像银杏树叶落下垂的枝条，失落得抬不起头。待到春风轻轻拂过，树枝一天天变绿，心情也跟着好转，渐渐融入了满园春色。每天伏案工作久了，我总会习惯性地走到窗前，一边扭腰踢腿甩胳膊，一边欣赏高大挺拔的银杏树。看着阳光从树叶间倾泻而下，仿佛时光在流逝，我不禁暗然神伤，感叹生命短暂——人生百年，为什么活不过一棵树? 在七棵树中，三棵银杏树龄最大，将近百年。银杏树又名白果树，生长较慢，寿命较长，从栽种到结果一般需要二三十年，有人把它称作“公孙树”，意为“公种而孙得食”，是树中的老寿星，具有观赏、经济、药用等价值。这种被我国植物界称为“国宝”和“活化石”的高贵树种，是很多城市和小区争夺的绿化资源。山城重庆，不惜重金打造城市生态，几年间就从各地移植了数以万计的银杏树，如今已成一大城市亮点。金秋时节，落叶匝地，“满城尽带黄金甲”，吸引了不少游客的眼球。几年前，有房产开发商愿高价收购营区的三棵银杏树，钱都准备好了，可官兵就是不答应——出卖了三棵银杏树，就再也看不到军旅中最美的风景。刚来单位时，战友们都争着给我讲这个故事，庆幸自己打赢了一场生态环境保卫战，又似乎在提醒我珍惜营区的一草一木。 驻地遂宁市船山区别称斗城，缘于五代后唐武信军节度使夏鲁奇将军依照北斗原理兴建之遂州城。我们营区所在的尹家花园，曾是清末秀才尹方吉的府邸，时为遂宁最大的私家园林，园内有一座中西合璧的两层楼房，种植了许多名贵花木。抗日战争时期，这里曾作为中国空军和援华盟军的驻地。上世纪七十年代初，这里成了13军38师114团三营的营区，九十年代又驻过遂宁武警支队教导队。18年前，我们单位从川东渠县移防到此时，只有四棵树，三棵银杏生机勃勃，一棵黄桷兰枯槁如柴。今天枝繁叶茂的三棵黄葛树，是老政委徐义福和战友们从军分区大院移栽过来的，据说费了不少周折，栽下时就已胸径盈尺，由于土壤肥沃，十多年便长到了两人才能合围。前年夏天，值班员报告说，营门外有十几位曾在此服过役的老兵想来故地怀旧，并出示了当年的退伍证。泛黄褪色的证件上，一张张青春勃发的脸庞，拉近了两代军人的距离，我们像多年未见的老战友，热情地聊着那些尘封已久的军营故事。 踏访故地的老兵，大多是营区的第一代创业者。河南鲁山籍战士李淮，从团机关下到八连锻炼，和战友们亲手烧制砖瓦，建起新营房。那年春天，八连好戏连台，先是李淮所带的班受到团嘉奖，接着他又破格提干。李淮擅长文艺，到八连后组织文艺演唱组，多次在部队和驻地文艺汇演中折桂夺冠。所以，军宣传队下连体验生活也选在了八连，尤其是几位女兵的到来，让全连官兵喜上眉梢，弄得整个军营都沸腾了。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南疆边陲燃起战火，刚入伍的新战士还没来得及进营区就开赴前线，直到打完仗才回到营区，牺牲在战场上的战士连营区也没进就进了烈士陵园。营区对于他们来说，成了永远回不去的家。参战时，李淮已奉调八二无坐力炮连任指导员，凑巧的是，他所带领的连队凯旋后也驻进了尹家花园营区。那天，从天南地北赶到遂宁聚会的十多个战友，就有当年到八连锻炼的女文艺兵。老兵们围着营区转了一圈又一圈，幸福地回忆着那些激情燃烧的岁月，言语间流露出对老营区、对老部队的深情与留念。 据李淮所著《岁月回望》记载，尹家花园到县城有十来里路，中间除了零星的农家小院就是庄稼地。营区南边有一条小溪，由西向东缓缓流过，流到这里时已经清澈见底。溪边长满了绿树、翠竹、青藤和野草，溪水潺潺，日夜不息地唱着欢快的歌，伴着一茬茬官兵度过了难忘的军旅时光。花园内空旷僻静，数百株牡丹、芍药，争奇斗艳；玉兰、梅花、桂花，清香馥郁，宛如仙境，成了文艺兵排练节目的好所在，这里的每一棵树都悬挂过他们开心的笑声，每一朵花都掩藏过他们心中的秘密。 三营进驻尹家花园后，营部和三炮连还养着军马，战士们执勤归来，就顺手把马拴在营区东北角那棵三人合抱的银杏树上。可惜，这棵古老的银杏树早在二十多年前就枯死了。昔日繁花似锦、古木参天的尹家花园，和那些嘹亮军号、萧萧马鸣一同湮没在时光的尘埃里，只剩下三棵傲然挺立的银杏树——沧海桑田，物是人非，但每棵树都成了官兵割舍不断的军旅情结，那些满是褶皱的树皮里还裹藏着他们操枪弄炮的厮杀声。 军队规模结构和力量编成改革已经启动，离开营区的日子越来越近，趁着满地金黄的落叶，我请宣传股长柏振华给我拍了几张照片留作纪念，特别嘱咐他一定要把七棵树框进去。也许有一天，我们会突然想起这些与自己共度春秋的风景，那将是怎样的感动与温馨！ 冬日暖阳如春，我出神地望着窗外的银杏树，用手在计算机上敲出了一曲赤子心声——《临窗怀秋》： 银杏深秋独惆怅，遍地黄金映寒窗。 须待春风扶杨柳，再添新绿衬戎装。 落叶归根作雪藏，滴水辗转入涪江。 位卑常思强国梦，不壮军威不还乡。 树是有生命和灵性的精魂，它们兀自地生长着、枯荣着，默默见证着世间的浮华与喧嚣、嬗变与沧桑…… 七棵树，一座花园的前世与今生，一座军营的历史与记忆。我多么希望自己能成为第八棵树，和营区内的七棵树并肩站成一道绿色风景，呵护曾经纯净的天空，守卫曾经美好的家园。 营门外，开善河春水初生，杨柳岸莺枝泛绿，我和职工老徐挥铲挖坑，从三棵银杏树根旁分蘖出十棵小树，移栽到绿化带的空地上——春天里，营区内又将春色无边——我想和小树们把根深深扎进这片热土，让渐行渐远的军旅和青春久久驻留！
2017，02，02-19，遂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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