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元：归来的不止是大圣，还有对国货的信任

《大圣归来》的开场5分钟，浓缩了孙悟空从大闹天宫到被压五指山的全过程，而这5分钟，就足以完胜去年那部真人版《大闹天宫》全部的120分钟了。

上一部像《大圣归来》这样得到几乎众口一词的推荐的国产电影，还得算是十年前的那部《疯狂的石头》。不期而至的《大圣》和《石头》，都是上映前毫无名气不被关注的小片，然而上映之后，凭借技惊四座的表现，瞬时引爆了大众情绪，继而口耳相传，在票房和口碑上双丰收。

不过，《大圣归来》的“好”，必须对比着其他国产动画、国产电影，尤其是国产动画电影的“烂”来看。就好比一条每天都拥堵无比的马路，突然间畅通无阻了，又或者说连日不断的雾霾退散，露出了久违的蓝天白云，虽然只是恢复了生活的常规，但依然能让人喜不自胜、载歌载舞。

坊间一般都熟悉，中国电影在上世纪90年代狠狠垮过，不但“第五代”带来的艺术高峰滑了坡，票房为指针的商业放映，更是跌到了谷底。不过，反弹很快就出现了，并且一路延烧到今天，构筑出了“世界第二大电影市场”。总之，中国电影其实从未遇到过亡国灭种的危机。

不过，中国动画的情况却大不一样。因为需要大量人手经年累月的协同作业，动画需要相当雄厚的资金和人力投入，所以长期以来，中国的国营电影厂有长春、北京、八一、西安、潇湘、峨眉等等几十家，而动画厂却仅有上海美术一枝独苗。但这已是计划经济下的资源最优配置，可堪对比的是，市场经济的好莱坞，长期以来也仅有迪斯尼一家专营动画长片，因为动画实在是资金、技术、艺术、时间需求都相当奢侈，准入门槛高不可攀的行业。

而当国营电影厂时代结束，中国电影全面放开民营之后，华谊、博纳、光线等等新玩家很快就继承了西影、珠影、北影乃至台港影坛的资源及人才，成长为业界领袖，尽管出产一直良莠不齐，但至少能够保证源源不断地向市场供应。但是上海美术厂停摆之后，虽然民营资本也很快介入了电视动画的创作，但动画业先天的高门槛，却让后来者只能高山仰止，望洋兴叹。

无数集的《蓝猫》《喜羊羊》，不要说完全不能和《小蝌蚪找妈妈》《三个和尚》相提并论，就是在《黑猫警长》《葫芦兄弟》面前，也只有自惭形秽的份儿。而技术难度复杂得多的动画长片电影，则更是陷入了空前的停滞期（《喜羊羊》等“大电影”，只能算是电视动画的加长版）。

上美影曾是中国电影的一张王牌，它出品的每一部动画，无论短片长片，都是艺术精品级的创作，所以很长时间内，它们也是中国唯一能够出口到境外的电影产品，但这份辉煌，只属于“计划时代”。随着时过境迁，人才凋零，上美影就和唐诗、汝窑一样，出现过，失传了。

不要说那惊世骇俗的水墨动画技法，就连基础的中式型、构图、色彩，任何后辈门户也没能继承下来。而且手绘动画让位给电脑动画，更带来了双重意义上“推倒重来”的困难。所以，留给新一代的动画人的路，就只能是对日式和美式动画的山寨仿制及代工。这个大时局的变化，就如同“上海制造”让位给了义乌、东莞一样，无可奈何又势不可挡。

因此，在这层背景上，《大圣归来》的出现如此让人惊喜：它选择了一个最中国的题材（而非“赛尔号”“摩尔庄园”这样的洋泾浜货色），又兼收并蓄了日式和美式动画的长处，并且更能在此基础之上用我们已经久违了的中式美学来统摄，这在几乎堪称是上美影谢幕之作的《宝莲灯》问世以来，绝对是中国动画长片里的第一次。不过，这只是《大圣》一飞冲天的第一级推力。

▲《大圣归来》原画手稿

和多线叙事、黑色幽默的《疯狂的石头》一样，《大圣归来》还是一种和国际电影潮流同步、接轨的象征。《大圣》最值得称道的是它的镜头设计，无论是美观大气的文戏，还是激烈热血的武戏，影片主创都选用了极其具有“电影感”的镜头，其丰富多变、流畅华丽，在华语电影中几乎绝无仅有，甚至可说仅在当今的好莱坞动作大片里存在——因为归根到底，《大圣》本质上就是一部糅合了港式功夫和美式超级英雄风格的动作大片。众多观众走出影院，评价《大圣》“很燃很热血”，其实是在于获得了《蜘蛛侠》《复仇者联盟》似的视听快感。

而第三级推力是，从天而降的《大圣》，还把一记清脆响亮的耳光，扇到了那些不知廉耻的动画人的脸上，让同仇敌忾的我们，也按捺不住，大大叫了一声好。

众所周知，政府已经执行了多年的动画扶助政策，然而，这个八部委联合行动的优惠制度，却变成了一部分人圈地、骗补贴、权力寻租的温床，最近沸沸扬扬的“《汽车人总动员》抄袭事件”，再次曝光了中国动画业最丑陋最不堪的那一面。尤其糟糕的是，面对这样赤裸裸毫无底线的行径，却真的“没人来管”。《大圣》的金箍棒，不但打在了妖怪身上，也为所有对中国动画怒其不争的人出了一口恶气（尽管真相是《汽车人总动员》《高铁侠》《雷锋的故事》们，其实还是拿到了一系列的补贴和优惠）。

▲《汽车总动员》被指抄袭《赛车总动员》

不止如此，在《何以笙箫默》《横冲直撞好莱坞》《栀子花开》等烂片当道、矫揉造作成风的中国影市里，尽管《大圣归来》在剧情安排上、在角色设定上，还有着不少毛病，但其热血、阳刚、幽默，已经令它显得分外珍贵。

中国观众在一次次的欺骗中，积蓄了太久了的愤怒，而一旦齐天大圣从五指山的枷锁里挣脱出来，所有人的愤恨也就转而变成了由衷的爱。这份爱或许是错爱、是偏爱——的确，本来这些爱应该由很多的影片和角色来分享，然而，在今天，它们全被孙悟空一身包揽，这当然是其他电影的耻辱，但更是《大圣归来》的荣光。

不完美的《大圣归来》，意外但完美地引导了中国观众一次正向的情绪决堤，这是在中国电影、中国动画一次次恶意透支信用之后，大家依然爱之深责之切的明证，而反过来说，这也说明了要想“我爱国货”，前提必须是“国货爱我”。戏里五百、戏外八年，才等到了大圣归来，我们惟愿，下一次的等待，不要再花这么久。

作者：徐元

腾讯·大家专栏作者，曾任《电影世界》杂志主编、时光网副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