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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声来不及叫出的爸爸——悼念汪文江叔叔

李明倩 2020-9-2 15:02 2050人围观 文化资讯

那一声爸爸,再也叫不出,也不再有人答应了。
  那一声爸爸,再也叫不出,也不再有人答应了。
  或许在我心里,已经叫过他一声爸爸,不知他是否听到。当我开始写这篇悼念文字时,窗外的蛐蛐唧唧叫着,像在哀鸣,像在诉说着什么。我不知道他的坟前是否也有蛐蛐叫着,陪着他,不至于那么孤单。
  他是我男朋友的爸爸,汪文江叔叔,于2020年7月4日上午在宁波市不幸去世,享年54岁。在乡下老家,他的葬礼花圈上,我的名字前多了两个字“订媳”,这让我感到沉重,悲哀。
  我希望我的名字和汪哥哥的名字共同出现在乡村婚礼的墙板,喜庆而祥瑞,而不是一个冰凉似雪的白色花圈上,孤寒且悲凉。
  1. 初闻噩耗
  7月3日夜晚,9点多时,汪哥哥陪我出门散散步。复习民族学知识几个月,像一条孤单的鱼儿,我想去月光下走走。那晚的月亮不太圆,但足以慰藉我躁动期待的心。我们沿着河堤散步,过程中汪哥哥给他爸爸打了电话。这是他一贯的习惯,每天要么和他爸爸视频一下,或者打个电话。我在前面走着,跟着音乐偶尔蹦蹦跳跳,汪哥哥在后面不紧不慢地跟着我。
  回家休息,我翻来覆去不太好睡。迷糊中,似乎醒来一两次,又迷蒙地睡去。或许我在焦虑,也在担心第二天的博士笔试成绩。我怎能知道,那夜的翻滚难受会是一种生离死别的预兆呢?
  7月4日早上7点半左右起床,吃了煮鸡蛋和玉米,我在客厅调试设备准备笔试。汪哥哥在房间里看书,以便为我提供安静的环境。大约11点多点,他突然从房间冲出来,去到阳台收衣服。我纳闷,不是说好了不出来么?他拿着两件衣服回到卧室,两分钟后又背着黑色书包到了客厅,看样子要出门。我的第一反应是,单位派他出差,我没多想。
  12点结束考试,我打给他电话,问他是否出差了。
  “我去宁波,爸爸出事了。”电话里,汪哥哥的声音透着凉意。
  我第一反应是他爸爸受伤了,估计比较严重,得去探望。以前他告诉我,叔叔在工地上眼睛受伤,他从西安飞去工地探望。
  “啊,伤得严重不?”我一下子紧张起来。
  “已经回天无力了。”汪哥哥的声音,不知为何如此淡定,淡定得叫我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什么叫回天无力?一个活生生的人,怎么就回天无力了?
  “昨晚不是好好的么,怎么回事啊!”我几乎要哭出来了。
  “爸爸从钢架上摔下来,送医院已经来不及了。”汪哥哥的这句话,几乎确定了这件事的真实性。我的心,瞬间变得沉重,像挨了闷闷的一拳,我想喊,可我喊不出。
  “你自己在家好生点,我去宁波了。”简单交代过后,汪哥哥挂了电话。我能想象他奔赴机场的样子。就在一年多前的冬天,我们在半夜接到他幺叔猝死宁波的消息,他也是这般匆忙赶往宁波。命运啊,如此无情,叫他至亲的爸爸和叔叔命丧异乡!在汪哥哥赶往宁波的同时,他的妈妈和堂兄贵哥等也赶往宁波。
  我感到眩晕,头脑几乎空白,在凳子上坐了两分钟缓了缓精神。担心汪哥哥身上的钱不够,我给他微信转了2000元钱,以备急用。就像他先前去宁波接幺叔时,我把自己的工行卡给了他,即使钱不多,也是一份帮助吧。
  简单地吃过午饭,稍作休息,参加了下午的考试。已经努力了这么久,我不想轻易放弃,鼓励自己再难过也要坚持做完题目。完成考试后,我紧绷的神经从知识的世界转移到了现实的悲哀和疼痛。
  我给妈妈打了电话,说着说着就哭了起来。下午,晚上,我独自在家,空空荡荡的屋子,除了书,只有孤寒的我。昨夜,我们还紧张却快乐地期待考试呢,可是如今汪哥哥却面临着生死考验。
  晚上订好了飞往宁波的机票。妈妈打电话叮嘱我关好门窗,叫我注意安全。晚上一点多躺在床上,想到汪叔叔的音容笑貌,我的眼泪迷糊了脸颊和耳朵,不知何时,我睡着了。
  2.  奔赴宁波
  九点多的飞机,载着我飞往宁波。这是我第一次去宁波,没想到却是以这样的方式。我在飞机上翻阅了林耀华先生的著作《金翼》,里面有段话令我印象深刻。意思是说每个人的生命与亲人朋友相连接,就像竹竿之网,抽掉其中一根,整个网也会松垮重新整合。我想到了汪叔叔的去世,将会带来一系列的家庭变化和调整,心痛和凄凉再次涌起。
  老家的熟人康哥在机场接到我,去汪哥哥和其他亲人住的酒店。在路上,康哥简单给我讲了工地上事故的前后过程,听得我难受极了。一个活生生的人,转瞬之间就被钢板砸伤倒地逝世。来不及疼痛,来不及呼喊,来不及告别,汪叔叔说没有就没有了!
  我的老天爷!为何你如此绝情,要夺走这么一位善良的农民工父亲!挣扎的痛苦的心,迷蒙的眼睛看向车窗外,地势平坦,绿树葱郁。这平坦的地域却成为我们家人曲折的地狱!
  终于见到了汪哥哥和阿姨。阿姨在汪瑜姐姐和幺娘的搀扶下,从走廊那头走过来,她黑瘦,头发花白,两条腿在紧身裤的凸显下越发纤细,细得让我心疼。见到我,她声音沙哑地说:“宋雨,你拢了。”我一把扶着她,回到房间里。
  汪瑜姐姐是大伯家的女儿,在宁波打工。幺娘也在宁波的机械厂里打工。她们于7月3日中午感到慈溪市,去了殡仪馆见叔叔。在等待的那几天,漫长而无趣。我和汪瑜姐姐、幺娘聊天,了解她们打工的故事。姐姐和幺娘给我看她们手上、脸上的一些小疤痕,那是膜具溅起火花时烫的。
  像她们这样的打工女人,在我们老家许多。年轻的女孩,中年的女孩背井离乡,走入城市的厂房,青春被机械吞噬着,换来一些钱供养子女老人。在城市的喧嚣中,谁能想到这些其貌不扬的朴素的工厂女人是我的姐姐或是婶婶呢?
  幺娘和几位老家的兄长没带换洗衣服,只有将就着。幺娘、汪瑜姐姐、阿姨,我出门去找商店买衣服,顺便买几双袜子给那些兄长。不知怎么的,找了许久才找到一家偏僻的小店,零零星星地挂着女士衣服。最终,我给阿姨买了一件衬衣和内衣,给其他兄长买了袜子。雨,一直在下,就像我们的心情一般,湿漉漉,滴滴答答,无穷无尽地悲凉。
  外出吃饭时,我心里也默念着,叔叔来吃饭吧。鉴于在外就餐不方便多留双空碗筷,我心里感到悲哀起来。如果这是老家,桌上是要给亡人献饭的。
  最终,可以火化了。7月9日的上午,我们到了慈溪市殡仪馆。等了较长时间,终于哥哥们推着一辆小推车出来。叔叔就那样躺在上面。他的脸被纱布挡住了,看不清楚,手发乌。我来不及看仔细,他就被推进另一个屋子,工作人员说是去换衣服。
  哭天抢地的声音,装满空洞的走廊。我们哭得死去活来,却不能让叔叔醒来了。扶着阿姨走到外边的走廊坐着,我这才注意到殡仪馆的建筑样式。淡黄色的墙面,灰色的琉璃瓦,挑高的屋顶,显得庄严肃穆。
  在等待的过程中,汪瑜姐姐带着哭腔忍不住地说:“背时的地方,要了叔叔的命……修这些房子做么子嘛…….”我们姐妹抱头哭着,雨越加大了。
  关于逝世者的衣着,按老家风俗是要着七层寿衣的。只是在异乡,来不及准备,只能按殡仪馆的服饰火化。一缕烟尘,生命的血肉之躯化为一盒骨灰。生命最后的归宿是一个骨灰盒。如果有魂魄,叔叔,请您的魂魄和我们一起回家吧。抱歉,我们不能带着完整的你回家。我在心里说着,眼泪再次流下。
  一个灰麻的袋子装着骨灰盒,由汪哥哥抱着。亲人们分头行动,赶往机场。我和汪冰、哥哥三人乘车去飞机场。在出租车上,我紧张不已,生怕司机知道我们带着骨灰盒而觉得忌讳。到了机场也是如此,过安检,排队,我都担心紧张着。
  我几乎觉得像在偷渡一般。紧张,担心,是我带着叔叔骨灰的心情。我在心里默念,叔叔,我们终于可以回家了。其实我现在明白了,当时我的担心是怕因检查而耽搁了飞机,耽搁了回家的时间。
  飞机起飞了。我们告别了这片令人心碎的土地。
  3. 乡下的葬礼
  飞机落在江北机场。我们赶着去坐回黔江的火车。一站接一站,只想快点到家。只有到了老家,我们每个人的心才会安定。叔叔的死亡在异乡是残忍的,孤寂的。他的逝去,他的葬礼是热闹的,是充满乡土情意的。
  到了正阳机场,亲人们早已等候着。在黑蓝的夜色中,汪哥哥给众人跪下:“谢谢各位亲朋来接我爸爸回家。”我们,都在夜色中抹眼泪。
  “孝家发起。”年过六旬的大姑叫汪哥哥起来,我们分批坐进车里,在夜色中回五里老家。
  起初夜色是深沉迷茫的,天渐渐亮了,晨雾笼罩。这样的行走中,我不禁想到了人的命运,一个家庭的命运也是这般迷雾笼罩。汪哥哥失去了至亲的爸爸,他的生命进入了迷雾笼罩的日子。
  汪哥哥抱着骨灰盒,汪冰在一旁打着黑伞遮着哥哥和骨灰盒。我后来了解了这一风俗,骨灰盒相当于逝者,不能见太阳,只能用伞或者布遮着。
  乡下的葬礼雨棚搭起了。敲家伙的师傅们在我们进到院坝后开始翘起来。“当当当……咚咚咚”的声音是葬礼的标志。这震耳的声音中,仿佛暂时掩盖了我们的悲伤。
  汪哥哥把骨灰盒放在阶沿边的方桌上,他来到奶奶身前跪下,祖孙俩都哭了。大姑用帕子捂着脸,开始歌哭:“我的毛儿呀,你啷个去得这么早,留下老母亲……拐哒……”她身子不断前后仰着,哭腔把我们再次听得嚎啕大哭。
  天,亮开了。我看清楚了桌子上的遗像。穿着红色唐装的叔叔,安详地微笑着。这个照片像一滴血,滴在我的心里,冰凉,冷寂。
  五一节我们搬家,恰好叔叔在成都工地上做事。他和我妈妈、继父一起过来帮忙搬家。新家安置好后,我带他们逛春熙路,给奶奶、外婆、叔叔、阿姨等买衣物。一开始,叔叔说不买,我知道他是舍不得花钱,我说没关系的哈,我给您买。在一家唐装店,叔叔看中了红色唐装,试了试又说不想要,嫌价钱贵了。最终,那件衣服还是穿在了他的身上。红色,显得他精气神十足。
  我甚至想了一下,将来我和汪哥哥结婚时,他可以穿着这件衣服参加婚礼。之后两天,我们一家人去了黄龙溪古镇、三道堰等游玩。在黄龙溪古镇,叔叔在水车前留了影纪念。谁曾想,他穿着这件心爱的唐装拍的照片,竟然成为遗照。
  乡下的葬礼,不时有亲朋好友来吊唁。我作为汪哥哥的女朋友,端茶倒水,穿梭在人群中。有时我看一眼那遗照,仿佛叔叔不曾离开。他还在我们身边,甚至还留在我们一起出游的记忆里。
  因为停留时间较长,汪哥哥中途必须回成都上班,我也回了城里处理事情让我印象最深的是出殡前夜。大姑让我们几个年轻孩子帮忙叠纸衣服、床铺之类的冥品。那是我第一次叠纸衣服,黄色、绿色的纸在我们手中变为小小的衣服、裤子。在大姑和汪琼姐姐的手中变为鞋样。
  葬礼中的象征符号,在土家族的乡下体现十分明显。恢弘华丽的灵屋,纸衣服,床铺枕头,锅灶、柴火等一应俱全。在另一个世界,这些也是生活必需品。
  出殡前夜,称为坐夜,很多亲朋好友、村民乡邻都陪在院坝上,陪亡人最后一程。夜晚的院坝,因这许多人并不寂寞。大约12点时,一只灰色的大飞蛾从我右手位置扑向桌子,短暂停留后,又扑向了汪哥哥的幺舅娘,再扑向了大舅、大舅娘。我观察得仔细,因为我知道这飞蛾或许就是魂魄归来。
  我爷爷去世后,奶奶告诉我曾有一只大飞蛾在家里盘旋起伏,停着不走。后来奶奶烧了纸钱,并念着爷爷的名字,那飞蛾才恋恋不舍的离开了。去年夏天,我在汪哥哥的奶奶那里也知道了飞蛾的故事。汪奶奶说,有一天她做早饭时,一只大飞蛾趴在她脚边,顺着腿往上爬,她轻轻地说:“是不是汪元啊,妈就要煮饭了哈,一会给你献点饭。”我听汪奶奶讲这话时,她很冷静地说着。
  我想象着一只飞蛾在她腿上爬的样子,就像一个婴儿在母亲手臂怀里撒娇,无比依恋。八十多岁的老妇人骤然丧失幺儿,只能对着一只飞蛾表达亲密,那样的哀愁,那样的凝重。可是汪奶奶却扛住了这剧痛,她弱小的身子仿佛撑起了整个家族。如今,她失去了排行老三的儿子,也就是汪哥哥的爸爸,她衰老的身躯再次被击得踉踉跄跄。可她没有倒下。
  那灰麻的飞蛾恋恋不舍地飞走了。我有些迷糊,去了房间眯了一会。3点多时,震耳欲聋的敲家伙声音预告着出殡的时刻快到了。各个家伙队由不同亲人请来,他们依次上前走到遗像前敲几声,说些福话。例如“主人高楼亮黄黄,乡里乡亲情意长。新逝亡人多伤心,亲朋好友来帮忙……”都是见景象即兴起句,用押韵、比喻的手法说些句子。有的先生声音大,众人都围拢在听,有的先生声音小。几位先生上前,主人家就端上几杯茶,放上几包烟。等先生说完福话,主人家的总管把一条孝布递给先生,随后把烟递给先生。
  后来我注意到,先生把孝布裹在唢呐上,那唢呐声也似乎变成白色悲凉的了。就要出殡了。汪哥哥端着灵牌跪在棺材左侧。我和其他兄弟姐妹跪在棺材右侧,又是一片哭声。在这时发生了一个小插曲。
  大姑希望我们年轻人也像她一样,找条帕子捂着脸哭,并边唱边哭。我们几个年轻人面面相觑,感到尴尬,我们不会哭丧啊!就这样直接哭着,不好么?
  这或许也反映了土家哭丧文化的传承断代。年轻的我们面对亲人逝去已不再如老一辈那样捂着脸哭丧了。即使是婚礼,哭嫁歌也变得稀有,成为了旅游表演的遗留物。
  即使没有用帕子捂着脸哭,也没有唱出摧人心肝的歌词,我的心同样的悲痛,撕裂般疼痛。在快要出发时,又有一只大飞蛾趴在了白色花圈上。那花圈上写着“沉痛悼念慈父汪文江 孝子汪学金 订媳宋雨霜”,那只飞蛾再次让我想到魂魄的事情。或许飞蛾也知道,棺材装着骨灰快要离开院坝了吧。这意味着,躯体的痕迹不再留在家里了。
  竹子做的火把,电筒,手机灯光,叔叔被众人热闹地抬上了山。因为叔叔生前对人忠厚踏实,乡亲们对他的评价不错,都来送他最后一程。黑暗中,火把像一条长蛇,在黑夜中前进。敲家伙的声音,让夜色不再宁静。按规矩,端着灵牌、拿着引魂幡的汪哥哥不能回头看。而作为孝子的家人,我们跟在汪哥哥后面,一边哭着一边赶着夜色走着。抬着棺材的人们在身后跟着,如果他们走得慢了,我们就跪下来等。
  埋葬。夜色吞没着生命,露出狰狞的悲哀。
  汪哥哥和我们跪在草地中。他端着的茶盘上是灵牌。一只绿色的螳螂不知何时顺着他的手臂爬上了茶盘,转了几圈,又跳开了。难道这也是灵魂么?
  眼泪,鞭炮声,烟花短暂地点亮夜空,瞬间又是深沉的夜色。天,渐渐亮了,发出青色的光。
  往回走时,不能走来时的路,且要带一枝柴火回家,寓意是平安和发财。
  回到院坝时,天也亮开了。开始为烧灵屋做准备。最后整理叔叔生前的衣物包裹时,收出他未穿的内裤和灰色T恤。我认出来,那是五一节给他买的。在春熙路的路口,我为他买了两条内裤。想着他在工地上辛苦,多个换洗的内衣裤也好。虽然是准儿媳的身份,我没有一丝尴尬,我把他当作父亲,女儿给父亲买内衣裤不是一件自然幸福的事情么?
  可是,那两条内裤竟然崭新地卷着。还有那灰色T恤几乎也是新的。天啊!他如此节俭,新衣服舍不得穿。如今,却只能烧作灰烬以慰他在天之灵!
  我掩面痛哭:“那衣服裤子都是五一节时买的,叔叔竟然没舍得穿……”亲人过来安慰我,我的心抖动得厉害。
  在接近河边的小山坳,一把火把他生前的东西和灵屋一并吞噬。我们头上戴的孝布,抽掉了麻丝,在火苗边挥舞了三下。我不太明白挥舞这三下的意思,暂且认为是告别的意思吧。
  熊熊的火,让叔叔的痕迹一点也没有了。我想到人的一生起源于母胎,消失于火焰,多么悲哀,一代代的生命都是如此。
  4. 零星的记忆
  我于2017年12月3日第一次跟着汪哥哥回到他的老家,五里岸山沟。我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的男朋友会是距离我老家很近的家乡人。带了给他家人的礼物,我心里踏实些。我给奶奶、阿姨买了棉鞋,给堂弟堂妹买了袜子。那一次回去,只有他的妈妈在家。苍老,瘦弱,是我对阿姨的第一印象。那时,老房子还没拆掉,和邻居伯伯共用堂屋。进院坝是一条小路,路边掩映着竹林。
  我在电话里听到了汪叔叔的声音:“雨霜,我们家里条件只有这样子,你莫嫌弃哈……”我在他的话里听出了一位农民父亲的谦虚,还有愧疚。或许他对儿子带回家的女朋友充满期待,却又担心女孩瞧不上家里吧。
  我回复他说:“叔叔,你别这样说哈,你们也很不容易。在外多多保重哈。”短暂地聊了几句,一口漆黑的灶煮熟了一顿腊肉笋子饭。
  就这样,我带着对初次恋爱的欢喜和羞涩,嵌入了这个家庭,这个贫困的,但有父亲撑起的家庭。
  12月中下旬,我再次回黔江和汪哥哥约会。听到他爸爸在电话里说,打算要来我家拜年的事。我竟然哭了起来。汪哥哥那会不能理解我的眼泪。
  他不能理解我父母离异带给我深深的痛苦,他不能理解我的迷茫与无助。他恋爱了,有爸爸可以参考着该做啥。可那会的我呢?没人关心我的恋爱,没人告诉我一些家乡的规矩。那会,妈妈在寺庙修行,我一个回到黔江,待在空荡荡的出租屋。我几乎是在孤苦无依的状态时,跟他回了老家,感受到家的温暖。
  2018年初,我在外婆家过完了年。初二那天,汪哥哥接我去了他家。我见到了汪叔叔,还有幺叔、幺娘等。他们正在努力修路,那条通往院坝的50米左右的小路被挖成了大路。后来进了城里,叔叔修坏掉的烤火炉,阿姨给哥哥修剪衣服上的毛球。我拍下了这充满温情的一幕。有爸爸妈妈疼爱着,即使贫穷一点,又有什么关系呢?
  2018年11月29日,汪哥哥带着简单的行李来了成都。我们在九眼桥附近有了一个简单的家。汪哥哥告诉我,他身上没啥钱,还是他爸爸给了一些钱,说是好在成都扎根起步。我知道这件事后,心里感到温暖,有爸爸心疼多好呀。
  时间匆匆地过。谁知道2018年年底,汪哥哥的幺叔在宁波猝死。我才见过幺叔一面,修马路时,我给他们倒茶,他还逗我:“我们汪家是先把媳妇骗进屋,再喊干活哟。”我笑了,没说啥。一旁的邬燕嫂嫂却吐槽:“怪不得哟,我这会帮着修马路好累。”那短暂的接触,竟是诀别。
  那时,我们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一年多后的2020年7月,会去宁波接回汪哥哥爸爸的骨灰。
  2019年4月底,我们搬家到339塔下。妈妈、继父、汪叔叔一起来帮忙。我们同样的,逛了春熙路,吃了烧烤,其乐融融。妈妈回黔江后,汪叔叔在我们新家多耍了两天,我们利用周末带他去了都江堰。河边喝茶吃零食,叔叔有些满足地说:“这辈子,今天还是第一次这样清闲地耍呢。”可见,农村的父亲一生都在奔波忙碌,确实不容易。
  当时我在报社见习。有天下班晚了,汪哥哥加班也还没回家。到家时,叔叔在厨房炒菜,他的厨艺并不太好,简单的两样菜摆在桌上。我们两人吃着,我感到淡淡的幸福。有男朋友的爸爸做饭给我吃,我觉得也很满足了。
  带着他大大的牛仔包,汪叔叔又出门了。汪哥哥专门写了一篇《父亲的牛仔包》,很是感人。的确,那朴素的包里装着一家人的生计和希望。
  我从汪哥哥口中,拼凑出一些叔叔的生命痕迹。早年出门打工,一直在煤厂,常年屈身在煤洞里,他的脖子有些弯曲前倾。
  汪叔叔比较喜欢喝酒,即使不吃饭也会喝上两口。秋天到了,我准备泡桂花酒。在小院里摘了些桂花洗干净,混着当归,放进酒坛子。那酒渐渐地变红变深了。
  有时吃晚饭时,汪哥哥和叔叔视频聊天。我们给他看吃的菜,他总笑着说:“莫节约哈,该吃的就吃。”他躺在工地板房的床上,看到我们似乎没那么疲惫。这就是父亲吧,即使自己身在异乡,吃穿并不好,也会叮嘱孩子要吃好喝好。
  “叔叔,我泡了桂花酒哦,下次您来家里喝嘛。”我笑着告诉他,酒泡好了,他也乐呵呵地答应,要来喝。
  2019年年底,我和汪哥哥商量着,把他父母一块接来成都过元宵,看下339塔的电子烟花表演。到时,他爸爸从成都出发去外地,他妈妈再回老家。可是因为疫情爆发,元宵看烟花的心愿搁浅了。
  2020年的春节,汪叔叔父子俩商量着拆掉老房子,修新房子。这些年,在乡下,为儿子修新房子成为许多父亲的奋斗目标,也是一份责任。如今,伯伯家的房子拆了,崭新的砖房耸立着。汪哥哥家的木房子只剩一边,像一个站不稳的人倾斜着。这像极了他们现在的家庭,失去了父亲的支撑,变得歪扭坍塌。
  如今,喝桂花酒,看烟花的心愿永远地搁浅了。歪扭的房子不知何时才能变为新房子。
  当我写到这里时,我想到了汪哥哥发的朋友圈,叔叔生前的工分记录本,每天活路以及安排等。时间永远停在了7月3日,4号、5号、6号等他都写了,却再也不能填补空剩余的活路了。
  眼泪,再次模糊了双眼。
  汪叔叔的逝去,是他们家庭的重大打击。于奶奶,再次失去了一个儿子;于阿姨,失去了丈夫,于汪哥哥,失去了依靠多年的爸爸;于我,失去了未来的准爸爸。
  这些天,汪哥哥的脸上几乎没有笑容。爸爸的逝去让他变得沉默,冰凉。我无能为力,除了静默地陪伴和安慰。
  我庆幸自己在叔叔生前,尽到一点孝心,宽慰过他的心意。他的逝去,让我再次体会到“子欲养而亲不待,树欲静而风不止”的悲凉。这段时间走在街上,看到五六十岁的老人带着孙子,我竟然想哭。如果将来我和汪哥哥结婚了,那我的孩子一出生就没有爷爷,那是一件难过的事情。
  如果将来我的孩子问我,爷爷去哪里了。我该怎么回答呢,直接告诉他在2020年7月4日,你的爷爷在工地意外受伤去世了么?
  我不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会遭遇什么。只是此刻我对汪叔叔的怀念是真切的,悲痛的,心疼的。再也听不到他细心的叮嘱,再也看不到他略微佝偻的身影了。
  永别了,我的叔叔,我的一声未来得及喊出的爸爸。
  他作为儿子、丈夫、父亲,无愧于他的母亲、妻子、儿子。作为武陵山走出去的农民工,他无愧于这个时代。他用自己的血肉之躯为社会的建设做了贡献。他用自己的善良、慈爱给过一个单亲家庭缺失父爱的女孩一些温暖和感动。
  逝者安息,生者奋发。我们的生活在继续,带着逝者未完成的心愿前行。我希望命运的风不要刮得太猛,一不小心就把有缘人吹得无份。我祈祷天堂的汪叔叔和其他亲人都能平安幸福,没有痛苦。
  我坚信,善良的人无论是在人间还是天堂,都会好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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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宋雨霜 来自: 四川文化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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